当晨光洒落山脚的林梢,姜梦露静静走出大静寺后山的小道,在母亲墓前停留了许久的她并未急于离去,只是一阶一阶地踏下石阶。树叶在微风中轻响,仿佛心底旧声悄然回荡。
钟离辰勋的随从依主命仍守在寺前,等候多时却始终未见姜姑娘出来。正欲穿街望去之际,便看到——
梦露已绕过山脚那座旧亭,一抹黑衣人的衣摆自她眼角掠过。她下意识侧目望去,见那人正站在石坪旁的树荫下,神情慌张,似是才刚调转态度,面向一名刚从附近民宅走出的下级地方官。
黑衣人迅速移动身形,似已决意不能继续站着不动,当即转身对那地方官说道:
“啊……大人,这些日子我常听人提起中城区新开的小酒馆,您可曾一试?”
语气平淡,举止却显出几分刻意的从容。
“你……”
那地方官困惑地打量着他,从头到脚,一瞬仿佛欲问‘你到底是谁’,却在看清黑衣人腰侧几乎与衣色融为一体的深色流苏时神情微变——那是钟离府的标记,眼中疑色遂被一种下意识的敬意所掩。
“酒?”地方官挑眉,干笑一声,随即改换语气与神色,“大人这是邀我一饮?我还以为您是在等人呢……”
他说着拂袖轻笑,随意点头,“那……不知何时动身为好?”
远处停步的姜梦露默默注视这一幕,因距离稍远未能看清,但那黑衣人的身影却莫名熟悉,仿佛是谁在记忆中留下过痕迹之人……亦或是昨夜未眠令她恍惚。
她抬眼望向通往钟离府的缓坡之上,两名身披甲胄的守卫静立门前,虽隔得太远看不清神情,但那挺立持枪的身姿却让整片气氛沉静而深远。
姜梦露轻轻吸了口气,转身离去,未曾回首。
与此同时,待她的身影隐没在山脚尽头,黑衣人亦当即收了言语。
地方官歪头不解:
“咦……大人方才说的可是真话?我正想去一试呢——”
黑衣人却未正眼看他,只淡声说道:
“改日再说。”
话落,他便快步离开,动作虽轻却极稳,沿着林间小径缓缓而行,身影宛如晨光滑过灌木的一道光线,与林色融为一体。他始终与姜梦露保持一段距离,却未让她脱离视线,而地方官的呼声已远去,逐渐不可闻。
然而此刻,姜梦露亦未再回头一望。
她的每一步都沉稳、安静,却带着那种无声而坚定的意志——是一个已然默默选定自己路途之人的步伐。
姜梦露缓步走至鸿韵阁门前。途经一株枝叶已转为橙黄、斜覆人行道的树木时,眼角余光瞥见码头尽头,一抹身着深色长袍的高大身影静静伫立。虽看不清正面,然那负手而立的姿态,已足以辨出其人。
她脚步微顿,透过晨光与水波倒映的光影望向他片刻,随即收回视线,朝阁门缓步走去。
尚未踏上木阶,一道声音忽自旁响起——
“梦露姐姐!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整圈呢!”
苏瑶身着平日常服,自柱后快步奔出,神色焦急地挥手招呼。她小脸泛着汗意,模样与四处忙碌的婢女们别无二致。
梦露止步,轻声答道,语气略显含糊:
“我只是……去拜了母亲的坟。”
她目光清冷而沉静,神情尚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完全抽离,便已被眼前纷扰重新卷入。
苏瑶望了她身后几眼,语气压低:
“唉……姐姐你独自一人出门,吓死我了。如今阁里……出事了。”
梦露微挑眉,环顾四周,才发现不仅是苏瑶,就连身穿染粉厨衣的厨娘、晾衣的婢子,乃至平日总在楼上阳台安坐的阁主,也皆脚步匆匆,收拾帘幕,关紧窗扇,仿佛事出紧急。
她探身向内望了望,低声问:
“出了什么事?”
苏瑶欲言又止,正欲开口,忽有脚步声自旁传来。
阁主身着暗红长衫,走至院中站定,朝过往众人露出一抹刻意的笑容:
“今日鸿韵阁稍作整修,暂且歇业一日,诸位贵人请稍候片刻,今夜必定会以更光彩夺目的模样重新迎客。”
她语调轻快而殷切,然落向自家人身上的眼神却冷锐分明。说罢拍了拍手,唤道:
“快快快!都进内堂去,别偷懒了!”
前门的木扇开始一扇扇合拢,门栓自内闩上,直至最后一声“咔哒”响起,阁内顿时归于沉静,仿佛将所有动静吞噬其中。
不远处的码头边,钟离辰勋仍立于水前,目光投向被近午日光照映的海面。海风自岸边拂来,轻拂他长袍一角,却未令他有丝毫动作。
直至鸿韵阁门扇完全闭合,他才缓缓转身,望向远处的高楼。目光所及,窗扇皆紧闭,毫无缝隙,连风亦不可入。
太过安静了……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深衣的随从自旁树荫下行来,躬身施礼。
钟离辰勋未即刻开口,只静静凝望那座紧闭的楼阁良久,方低声问道:
“今日,有人跟着你吗?”
随从抬首,语气坚定地答:
“没有,属下未察觉如昨日那般的尾随。”
钟离辰勋静默片刻,缓声道:“我也有同感。”
他再度转身,目光仿若试图穿透那扇门后的某种隐秘,语调缓慢而低沉:
“去查一查,鸿韵阁今日为何闭门。若只是整修,又何必封得如此严密?”
他话语平淡如常,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静——仿佛早已有某种本能,预感此次的异常……并非无缘无故。
“是,老爷。”
钟离辰勋的随从低声应下,微一躬身,悄然从原地退开。他沿着鸿韵阁的围墙而行,一路来到靠近码头的一座小亭。那亭子是附近百姓歇脚、设摊的小地方,今日格外热闹,因一处小型的鲜货集市正好设在旁边。檐下挂满了风干的咸鱼、蒜头与红辣椒,交错悬于竹竿之上,空气中弥漫着食材的气味与讨价还价的喧声。
他经过一处挂着串串腌鱼的摊位,正欲继续前行,耳边却传来两个男子的对话,使他脚步微顿。
“喂喂,大叔,你可认得一个叫梦露的人吗?”其中一人边说边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摊上的鱼干。
摆摊的老翁唇上薄须泛白,微微一笑,却并未急于回答。他目光朝街道那头扫了一眼,才慢悠悠道:
“梦露啊?刚才不是才走过么,就是那位穿过这条路的姑娘。她可是鸿韵阁的乐师,就在附近。”
两人闻言一惊,齐齐回头,却已看不见人影。
“哎呀……没留意到。”
“话说回来,叫梦露的乐师,整个城里该不会有两个吧?”另一人紧跟着问道。
老翁目光一转,审视着眼前两人,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这附近,谁不认识姜姑娘?她在鸿韵阁可是最出色的一个,不然怎么能常常登台演奏呢?”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轻笑着打圆场:
“呵呵,我们是随东家来做季节生意的外地工人,刚到不久呢。”
“哦,原来如此。”老翁点了点头,似乎并无怀疑。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那你们要不要买点我的货啊?在摊前坐了这么久,可别空手走。你看这干鱼,都是我亲手腌制晾晒的,新鲜得很。”
一人脸色有些为难,最后还是掏出钱来:“呃……那来一串吧。”
“谢啦!”老翁笑眯了眼,接过银钱,递上干鱼。
与此同时,钟离辰勋的随从悄然站在不远处,似是在翻看一旁摊上的水果,眼角却始终留意着方才的谈话。待时机适当,他便转身,朝鸿韵阁的侧门方向走去。
待他身影隐入巷尾,那两个蹲坐的男子竟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其中一人手中的鱼干轻轻摇晃。
“哎,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个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好像有点眼熟?”一人皱眉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另一个人略一点头,“身形很像钟离公子的随从。”
“哈?你怎么认得?”
“你看他那一身衣服,深色紧身的款式,寻常人可不会穿得那般整肃。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他的站姿走路都带着规矩,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前者陷入沉思,继而低声问:
“不过……你可曾见过他正脸?”
那人皱眉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好像还真没有。每次看到他,不是背影就是侧面。”
两人对视片刻,前者便长叹一声,断然道:“走吧,消息已经拿到了,赶紧回去禀报韩头儿。”
两人转身欲走,却又因一件小事停下脚步——
“哎,拿着啊,这鱼干你买的。”
“我不拿!钱是我掏的,我可是大义灭‘银’啊!你拿才对!”
“你买的你不拿?那让我拿?”
“我就是不喜欢咸鱼味!”
“你才拿去!”
“我不拿!”
两人一边互推鱼干,一边远去,身后留下轻声争执与一缕淡淡的咸腥气味,仿佛一场无意中的笑闹,却反衬出这日午前鸿韵阁周围氛围中,隐隐潜伏的不安与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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