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秋隐真意

石板小径穿过一排排染上秋色的树木,通往大静寺内山门前的一座小亭。

那亭虽不大,结构却清雅端正,朴实中自有一份稳重。旁侧稍偏的位置有一方小方形莲池,池水映着午前柔光,几片莲叶轻浮水面,三两朵粉莲自水中亭亭而立,点缀着这片平静水域。池边铺着数块大石,有些拼接成一条通往池心的小径。虽已入秋,犹未凋谢,仿佛不舍这片清宁。

不远处,扫帚与石面摩擦之声轻轻传来。

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小沙弥尼正专心地清扫着随风而落的枯叶。她身穿素色僧衣,小手紧握着一根比她还高的竹扫帚,动作虽慢却一丝不苟。

见钟离辰勋与姜梦露走近,小沙弥尼立即停下动作,举单手至胸前,依僧人之礼行了一礼。

钟离辰勋微微点头以示回应,姜梦露则恭敬地行礼致意。

小沙弥尼没有多言,只是淡淡一笑,静静地退到亭子另一侧,仿佛本能地知晓来客需要一处私语之所。

钟离辰勋先行登上石阶,走向亭中。姜梦露亦安静随行,她一袭浅色长衣随秋风轻扬,步伐稳而从容。

至亭中,他停步回首,望向她:

“姜姑娘来寻我,所为何事?”

此话一出,语气平稳,并无施压之意。

姜梦露凝视他片刻,坦然作答:

“是昨夜那艘船的事。”

钟离辰勋听后,神色即刻一凝。

他的眼神更显深沉,并非紧张,而是沉稳中藏着深思。

他注视着亭中对立的女子——她神情淡然,目光却坚定,显然是下定决心要开口谈及此事。

片刻沉默后,钟离辰勋缓缓开口:

“姜姑娘……”

他的声音低缓,眼神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却终未说出口。

姜梦露仍礼貌地注视着他,认真说道:

“那艘船……形迹确有可疑。不如提前向官府报备,以备日后有变。”

钟离辰勋的目光随即投向亭下莲池。

秋风轻扫树梢,几片莲叶随风微晃,池面却仍旧平静无波。

“如今尚无确切证据。”他终于说道。

姜梦露不急于反驳,而是斟酌片刻后轻声答道:

“据我所知……可先做记录,倘若日后真有案件,可凭时间核对。”她略顿,“若您不便开口,我可与您共同作证。”

钟离辰勋再次沉默。

他的眼神虽不动,却愈显深邃。

“你说得没错。”他最终点头,“但若如此,姜姑娘便将卷入此事。”

他转头正视她,语气不再试探:

“你愿意吗?”

姜梦露没有立即答话。

她垂下眼帘,四周寂静,仿佛连风也屏息不动。

过了片刻,她轻轻点头。

然而,钟离辰勋却立刻开口,语气温和却坚决:

“我,不会让你牵涉进来。”

姜梦露缓缓抬起头,面容依旧平静,眼神却轻轻泛起波澜。

“钟离公子……”

这一声轻唤,仿佛唤醒了他内心某处沉睡的回响。

钟离辰勋微怔片刻,像是才意识到方才那句话是自己说出口的。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脸去,望向前方空旷的庭院,低声道:

“此事……我来处理。”

姜梦露仍站在原地,背脊挺直,目光却似有一丝迟疑,低声出言劝道:

“可若此事有危险,您便会……”

她未再说下去,话语停在唇边,未竟之意尽在沉默中。

钟离辰勋微微回首,静静看着她,唇边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是他极少对人展露的温柔。

“无妨,你不必担心。”

他说得极轻,像秋风拂过檐下木板,柔和,却不轻薄。

一阵沉寂之后,姜梦露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打破亭中的静默:

“还有一事……想请您帮忙看看。”

钟离辰勋回身看她,眼神仍旧沉定如水。

姜梦露缓缓伸手,从左袖中取出一张小纸。

那纸色已旧,中间有多处折痕,边缘略显脆黄,隐约可见褐红色的斑迹,似被时光浸染过。

她双手恭敬地将纸递给他。

钟离辰勋小心接过,指尖轻轻摊开纸张。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其上的内容,未发一言。

亭中只余风吹树梢的声音,以及池水微微荡动的涟漪。

他看完,却静默了片刻。

那一瞬间,他眼中仿佛闪过一缕若有若无的光芒,又迅速沉入平静之中,宛若从未出现过。

姜梦露微侧过头,低声问:

“您……识得这上面的内容吗?”

对方缓缓点头。

“赐姓之事。”他说,“这文书……距今已有百余年了。”

他的声音轻柔,语气中却透出一种深沉的知悉。

姜梦露没有急于追问,只是望着那张纸,面上没有惊疑之色,唯有一瞬淡淡的感慨随风而起,随即又归于寂然。

钟离辰勋抬头望她,开口问道:

“姑娘从何处得来这张纸?”

“是数月前……在贵客所居之房拾得。”她语气平稳。

这句话虽轻,却意涵不浅。

钟离辰勋沉思片刻,才轻声道:

“此纸,我替你保管。”

然而姜梦露却轻轻摇头:

“这张纸的主人……正在寻找它。”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恐怕不能交予公子,我需将它物归原主。”

钟离辰勋未作强留,只沉默片刻,便以右手将纸还给她。

他指尖轻触她的指尖,只一瞬,便极有分寸地收回。

但他目光中所传递的关切,却比言语更深。

姜梦露小心收起纸张,再次抬头,轻声问:

“这张纸……有那么重要吗?”

钟离辰勋静静地看着她,并未立即作答,眸中却有某种情绪缓缓浮现,深不可测,言语难尽。

她并未催促。

片刻后,他才低声开口:

“或许……对于在意它之人而言,确实重要。”

他没有解释那份“重要”为何,但他望向亭外下方的目光,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好似还有许多未能言明之事。

当他目光越过寺中树影,望向远处城南下方,便见一艘船缓缓靠近总码头。

虽隔得甚远,然帆上所绘的家徽,仍在秋风中格外醒目。

他收回目光,看向姜梦露:

“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处理些事务。”

姜梦露微微点头,并未多问。

钟离辰勋轻移脚步,似是要带她一同离开,随即开口道:

“走吧,我送你一程。”

然而姜梦露却停下脚步,微微躬身,神情恭敬。

“恐怕……不太合适。”

“嗯?”钟离辰勋微微蹙眉,喉间轻轻溢出一声低哼——并非不悦,只是略带不解。

姜梦露轻抬起脸,目光平静从容,却带着一丝无可动摇的坚定。

“此刻……中城区与下城区人来人往。”她语气稳重,“而钟离公子……或许不久之后,便会与长公主成亲。”

她略顿片刻,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鼓起勇气。

“若此时与乐阁的女子同行于街市,恐怕……会损了您的名声,也可能……有损长公主的声誉。”

最后一句说得极为恭敬,没有怨言,没有讥讽,唯有一份不欲任何人受伤的慎重。

钟离辰勋只是默默应了一声,目光平静地低垂片刻,随即一手探入衣襟。

再拿出来时,掌心多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随身佩玉,外形简素,无雕无饰,无流苏、无字迹,未经打磨,看上去与街边铺子所售的寻常佩玉无异。

他将玉递向梦露。

“这块玉……”他说得不高,却清晰得足以留在人心里,“日后若你想入钟离府,出示此物即可,守卫自会放行。”

姜梦露默默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清冷玉面时,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府中确无禁止出入的明令,”他接着说道,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但所有入府之人,皆须有我亲自认可之物,以保府内安全。”

他略顿一下,又补充道:“如今守卫有一部分是新换的官派守卫……”

就在他说完这一句时,姜梦露抬头看向他,眼中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讶色……以及更深一层的情绪。直到此刻,她方才知晓,钟离府的守卫,竟已更换为官府所派。

她没有回应,只是将手中的玉握得更紧了些。

钟离辰勋不再多言,仅轻轻点了点头,他轻轻抿唇,神色未变,似有话欲说,却终是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

“姜姑娘回去的路上多保重。”

他说得格外轻柔,语气中已无方才的平静,而是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温软。

姜梦露再次躬身行礼,直至他脚步声渐远,方才缓缓起身。

她并未抬头去看,只凭耳中那道渐行渐远却依旧稳健的脚步声,静静地确认他已离开。

而此时,钟离辰勋已走出大静寺门外。

守在寺门外的随从见他现身,立刻趋前行礼。

他语声平淡地道:

“不必跟随我。”

那随从抬头略显困惑,还未开口,他便加重语气吩咐:

“你,悄悄跟着姜姑娘——保持距离,切勿惊扰,直到她安全回到鸿韵阁。”

“是。”

钟离辰勋伫立于古旧的寺门前,未再看随从一眼。

他的目光越过前方石阶,静静望着那道即将走出寺门之外的纤细身影——

默然无言。

当钟离辰勋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寺前石道尽头,大静寺再度归于寂静。

姜梦露仍立于亭下,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握着那块玉佩,未曾立即转身离去。秋风轻拂过木栏与青瓦,带着几分微凉的清透。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片刻,却没有追随而去。

她没有下山,反而缓缓转身,踏上了通往后山的小径。那条石阶小路自亭后起,安静地蜿蜒而上,仿佛从不为人知。

琥珀色的落叶铺满石道,她步履轻缓,几不可闻。每一步仿佛都沉入了无声的岁月之中。

两侧是高耸的树木,树干排列紧密,宛若天然的围墙。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地映在她的肩头,微微驱散了些许寒意。

后山的气息并不阴森,反倒静谧得近乎不真实。那是一种无声的安宁——并非没有声音,而是因为此地从无旁人。

大静寺后的陵园一向如此。新坟旧冢顺着山势依次铺展,几乎每一座坟前都有树影覆顶,或是季节之影遮蔽其上。

姜梦露缓缓而行,不急不徐,她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也知道要走几步才能抵达。

直到她停在一处坟前。

一块小木牌静静立在整齐的土地之上,四周环绕着几株低矮的灌木,叶色已然变红。

她在原地伫立良久,才低声开口。

声音轻柔而平稳,不含哽咽,不带颤意,却承载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深流。

山谷中的风自侧面徐徐吹来,拂动她的披风,仿佛是在回应那一声低唤。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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