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曙光从鸿沙城海边的天际缓缓升起。
晨曦一点点照亮天际,灰金交映的光辉洒落在层层屋顶上,自水边而起,逐级延伸至内陆山坡。
新的一天,最先响起的是低处街区的脚步声——商贩开摊,老妇扫院,孩童在苏醒的巷弄中奔跑欢叫。
在中城区一幢临街二楼的客房中,一扇窗开了一半,引进初秋的微风与晨光。
屋内,一名身着淡绿色长袍的男子正倚桌凝视着一幅绘有码头的巨幅图纸。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两名年轻男子悄然入内,无需吩咐便一齐跪下。
其中一人拱手低声禀报:
“昨夜……我们听见他提到了一位女子的名字。”
他没有立即道出名字,而是停顿片刻后才接着说:
“他说——‘今日梦露不上台吗?’ 属下不确定那女子是否对他而言特别重要。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一出口便立即改口称‘姜姑娘’,推测那应是他仅在私下与随从交谈时才会使用的称谓。”
韩头儿不语,神情平静,举杯轻啜一口热茶。
另一人紧接着补充,不待吩咐:
“他从码头回府时,已是子时了。属下等人一路追踪至中区末段,但未能获取更多讯息……便决定合并情报于今日清晨一并呈报。”
两人的语气皆冷静无波,语中却暗含评估与判断。
韩头儿轻轻将茶杯放回茶托,指尖在杯沿停留片刻,嘴角随即微微一动。
“梦露……”
他轻声重复这名字,仿佛是在试着体会其中回音。
随即平静地说道:
“无妨……就这些,已足够。”
他转身朝窗前走去,缓缓拉开窗帘至全幅。
窗外,是正苏醒中的码头。
行人渐多,小贩挑担穿行,小舟靠岸卸货,一个男童正追着推车前行的父亲,车上堆满枯叶与旧布袋。
韩头儿凝望良久,面无表情,忽而低声而坚决地说道:
“目标变更。”
他转回身,望向跪着的两名线人。
“去查那位姜梦露。”
——
那天清晨,姜梦露醒得比往常还早。
尽管昨夜她曾在半夜惊醒,待天微亮才重新入睡,但身体依旧习惯于每日清晨的作息节奏。
晨光微弱地透过半开的木窗洒入室内,旧帘随走廊上石板路吹来的微风轻轻摆动。
她已整装完毕,身着一袭淡雅的长裙,肩头披着一条薄而防风的织花披巾,贴合早秋气候,披巾垂落于肩臂之上,平整而得体。她脚踏轻软无声的布履,走在木地板上亦不发一丝响动。
她从内侧的廊道斜望向连通主楼的小厨房,只见苏瑶正忙于煮早饭,灶中不时有火光映出。
梦露脚步轻顿,随即悄然转身绕行另一条小径,并非有意躲避——她只是……不愿让那丫头多生担忧。
她从鸿韵阁的侧巷走出。
清晨的下城区街巷早已热闹起来,卖菜的商贩、搬运的青年、那些曾在幕后偷听她抚琴的孩童,皆面带笑容地向她打招呼:
“姜姑娘这就出门啦!”
“今天一早就有活儿吗?”
梦露皆一一回以得体微笑,目光温柔,神情平和,带着令人安心的亲切,并无疏远或拘谨。
即便是那些不敢靠近的,也常从远处轻声问候,她亦会温和回应。
然而当她步行至中城区,那份熟悉的亲切却逐渐淡去。
虽然称不上冷漠,但那份自然而然的热情,如晨雾般悄然散去。
有的商贩仍低头摆摊,但目光一扫,似是认出她——那位来自下城区的琴师。
却再无人开口寒暄。
梦露仍步履端稳,不快不慢,仿佛每一步皆已有定数。
直至将要踏出中城区边界时,忽有女子的声音自侧旁响起:
“乐阁的女子,这一大早来此作甚?”
梦露略一停步,随即转身,态度端肃,微微合手于袖口前,柔声答道:
“我有事,要去拜访钟离公子。”
她的回答虽不算高声,却恰到好处地传至对方耳中,符合礼节。
方才开口的中年妇人是位瓷器摊主,虽年纪不小,皮肤却颇为细致,双手亦无下城区女子常有的粗糙。
她自上而下打量姜梦露一番,轻笑一声,又开口道:
“你,能有什么事要见那位大人?”
话语虽不带恶言,但语气中却满是轻蔑。
那妇人双手叉腰,目光越过梦露,落向山坡上的府邸群,像是在向旁人讲解一般继续说道:
“你可知道那座府邸,并非谁想进就能进的地方。那可是要讲究‘身份’的,得有名望、有地位,或者至少得有府上的亲自邀请。”
她微微点头,仿佛是在为自己的话加注几分“理所当然”。
路旁不少人已投来目光,虽未出声,但神情中已有所迟疑。
“我在这一带住了快四十年,都未曾踏入过上层那片地界——你以为……”
她话未说完,却被身后一声低语打断:
“我从未定过,要有什么身份才能进我府上。”
那声音平稳,不高不低,却在刹那间,令整条街道都陷入寂静。
人群顿时回头望去,连那名妇人也猛地噤声,原本欲出的下一句堵在喉间。
不远处楼廊的阴影下,一名身着深色长袍的男子站立于众人身后几步之遥。
他身姿挺拔、衣着肃整,无需自报姓名,在场之人便已明白——钟离辰勋亲自现身了。
众人纷纷拱手行礼,既是出于敬重,也是因为那股无形威势令人不敢怠慢。
钟离辰勋微微颔首,面色如常,并未多言。
那位妇人立刻低头称是,不敢再言语,悄然退至一旁,仿佛已意识到自己逾越了分寸。
待街头重新归于安静,他才转身望向仍静静站于路边的姜梦露。
“姜姑娘,是有事要与我谈吗?”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温和而平静。
姜梦露轻轻颔首,以柔和语调回应:
“是。”
她的神情不见慌乱,也不显高傲,更不卑微,只是静静地、稳稳地立着,自有一分安定从容。
虽说周围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却仍有几道目光时不时回望,虽无言语,却眼神中仍有疑问未尽。
钟离辰勋于是开口,淡淡一句,却让所有疑问都无从落脚:
“既如此……咱们找个清静处说话吧。”
他转身作势欲引路,却听身后传来她低声一问:
“我……会不会耽误钟离公子的公务?”
钟离辰勋停下脚步,回头道:
“不耽误。”他说得十分果断,毫不迟疑,“我原本也打算早些去码头。”
姜梦露闻言便不再多言,轻轻点头,默默随他而行。
他们沿着中城区商户人家的狭窄小巷前行。
越往里走,行人越稀少。
待确信四下无人时,姜梦露才轻声开口:
“我们……是要去哪儿?”
钟离辰勋并未回头,只淡淡答道:
“大静寺。”
姜梦露微微一怔,目光随即落在前方小路上。
他所选的路径,是绕过上城区东侧的一条幽径,有树荫遮挡阳光,却鲜有人行。
她便轻声问道:
“这条路……好像比往大静寺的正道绕远了些。”
钟离辰勋步伐未停,语气如常:
“这时城中人多,走正道不便。”
姜梦露没有反驳,只默默看了眼上城区前方的石栏,那是划分不同地界的分界线。
他们所行之处清幽安静,落叶落地之声清晰可闻,道旁绿树自山坡而下,斜斜延至中段平地。
终于,两人来到大静寺门前。
大静寺位于鸿沙城南方地带,虽属城区范围,却与市井喧嚣彻底隔绝。无主干道穿行其间,四周也无市场围绕,只有一条狭窄的石径,从低矮山丘侧的古树荫下缓缓延伸而入,使得此地得以完全避开尘世杂音,保留着一方宁静净土。
时值浅秋,成排的落羽树叶轻轻飘落,天色虽不昏暗,透过树梢洒下的阳光却已淡薄许多。上午的日光渐烈,虽不灼人,却已将晨意逐渐驱散。铺石小径上,树影摇曳,仿若静谧之息在轻轻起伏。
寺门为未曾施漆的古木所建,干枯的藤蔓缠绕着木柱与门梁,三层重檐灰瓦,屋面布满落叶与岁月留下的苔痕。门前无金匾,无雕饰,仅有一块朴素木板,镌刻着“大静寺”三字,笔力遒劲,历经岁月亦未磨损分毫。
寺中墙内,寂静异常,唯有落叶轻撞地面的细响,以及林间鸟鸣低吟,湿润的泥土中夹杂着孟秋残花的香气,几株杂草越出石径,风虽不劲,尚不足以使人寒颤,却也不轻至令万物不动。
此寺虽不如钟离府后的高山峻岭,但凭其海拔位置,俯瞰全城亦毫不逊色,且无高楼林立遮蔽视野。然而城中百姓并不热衷于来此眺望,即便是秋季沙洲初现之时亦是如此。皆因此地氛围过于出尘淡泊,非凡俗之人所愿踏足。若真有人来到此处,多半是为寻一处内心寄托之地,默然静坐,不扰他人。
仿佛脱离了整座城的规制,此地自成一个世界。
姜梦露望着那绵延的寺墙,又转头与钟离辰勋对视一眼。
他未多言,只是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与她一同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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