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你协助,散布一则流言——关于钟离辰勋与鸿韵阁中那位姓姜的琴女的绯闻,韩头儿。”
最后一句话与下一个答复之间,沉默宛如细流般渗入其间,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和瓷杯中茶水逐渐冷却的声音,别无他响。
屏风之后,灯影微晃,随窗侧下方缝隙中钻入的微风轻轻摇曳。那名戴着帷帽的女子身影依然静止不动,唯有嘴角缓缓扬起,似对眼前出现的如预期反应感到满意。
不过没过多久,韩头儿的声音便以冷静的语调响起,打断了原本似乎即将倾斜向某一方的气氛。
“你的请求……恕我无法答应。”
他只停顿片刻,便以沉稳而毫不迟疑的语气续道:
“你应当明白,流言——并不在于真假,更重要的是,听者是否相信。而若本就‘并非事实’,其后果反而会比任何事都更加损人。”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句末也无加重语气,然而其中的含义,却比任何指责都更为笃定有力。
屏风之后,女子的身影毫无动静,然而随之而来的轻笑却低沉悦耳,仿佛比方才更为满意,像是听到了比预期更中意的回答。
“你竟这般……在意钟离辰勋与那位乐坊女子的名声么?”
语气中似有一丝调侃,语尾轻若呼吸,却又不至于轻得让对面之人听不分明。
韩头儿毫不犹豫地答道:
“并非如此……我所顾虑的,是我‘自身的声誉’。若你所言为真,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届时不需你雇我,我自然也会亲自揭出此事。”
接下来的沉默并不紧绷,反而像是波澜方歇的一刻,蓄势待发的新潮悄然聚起。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又微微扬唇,只是这次,她的语调里却没有先前那般明朗的称许。
“如此甚好……你倒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人。”
她语气平和,仿佛本就不指望初次提议便达成目的,仅是借此一试,确认某些事情而已。
“好了,那我就直说此行的正事吧。”
她的话停顿片刻,似有意拉开先前语句与接下来语句之间的距离。
当她再次开口时,语调骤然转为冷冽,比先前任何一句都更为平淡、低沉。
“我希望你……彻查‘钟离辰勋’的一举一动。”
最后一句轻轻落在室中,宛如水波微泛。
但那屏风后的身影,在周遭微弱的黑暗中反倒愈发清晰,仿佛一切谋划正自此刻悄然展开,再无人能加以阻止。
整间屋子在她最后一句话落下后再度陷入寂静,虽不过寥寥数语,却沉重得无法忽视。
屏风后没有声响,连影子的位置都未有半分移动,然而周围的气氛却似在悄然转变——如同水下暗流正在缓缓搅动,却难以察觉。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依旧柔和,却多了一丝挑衅意味。
“这一次……想必你能接下这桩差事了,且不再违背你心中的原则了吧?”
韩头儿沉默片刻,但这沉默并不至于长到被视为犹豫。
“当然。”
他语气冷静而坚定,是那种习惯博弈之人特有的沉着。在那简短一句中,足以封印职业者的承诺。
静默仅一瞬,他便再度开口,这次带着几分直率的探问,仍不失对这场诡谲对话应有的礼数。
“如此……我该如何称呼你?”
对方依旧无声片刻,随后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语调轻松,仿佛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枝节,与任务本身无甚干系。
“你看着叫便是。”
韩头儿嘴角微扬,毫不掩饰一丝讥讽中的调侃。
“你是第一个……将自己藏得如此之深的委托人啊,尊贵的雇主。”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却非因戏谑,而是一种听到心中所愿的深层满意。
“越神秘……越令人好奇,你说……是否如此?”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如丝绢上的墨痕——顺滑、轻柔,却不易消散。
韩头儿没有立刻回应,而在片刻之后回应的声音里,透出他少有的一抹笑意。
“确是如此,我接下这单。”
他略作停顿,旋即补上一句,语气平实坦然,毫无掩饰。
“不过,有一事……你最好从一开始便清楚——我并无禁止调查雇主的规矩。”
他不加重语气,也不拖沓语速,然而字字笃定。
“也就是说……即便是你,也可能会被我追查。”
若这话能让人感到一丝惊慌,那女子显然不在其列。
她又笑了,这次的笑声稍稍扬起,却不至失态,在这间四壁皆为打磨木板的房中微微回响。
“请便——只要你有把握,真能‘查得出’什么。”
她的最后一句话落下时平静如水,宛如一滴清冷之露坠入澄澈水面,无声无涟漪,却隐隐泛出一圈圈细微波澜,正悄然扩散。
——◆——
初秋时节的鸿沙城,弥漫着一层清凉薄雾,夹带着初落黄叶的干爽气息。自下方码头吹来的海风虽不至寒冷需披衣御寒,却也凉爽宜人,使得不少行人时不时仰首迎风,颇感惬意。
位于中城区稍高之处的北侧,一条平整的石板路两侧种满了观赏木本植物,一座雅致的茶馆高高耸立于街边,为两层楼高的楼阁建筑。店门前停放着大小不一的轿子,迎来送往,突显出这家茶馆宾客络绎不绝,多为富商大贾。
茶馆顶层的最上等包间,唯有身份尊贵之人方可入内。雕花木墙挂着自南方运来的上等绸幔,梅花金灯高悬,灯影温柔。厅中一张打磨光亮的檀木圆桌居中而立,周围围着低靠背龙腾云纹软垫。
此刻,钟离辰勋正端坐于圆桌主位,身披钟离家族特有的深色织锦绸袍,姿态端然。他眼神平静无波,望向环绕在座的诸位宾客。
在座皆是自江南而来的大商贾,谈论生意之声此起彼伏。每一句话都充满迫切之情,仿佛谁也不敢让片刻沉默打断这场商机,唯恐错失眼前这转瞬即逝的黄金时刻。
“若钟离大人愿意投入去岁交易总额的十分之一,三月之后,定可获利三倍!”一位身形丰硕的商人高声说道,声响盖过了背后泡茶之声。
“三倍之利未免短促了些,还望钟离大人多考虑长远……”另一人亦随之发言。
虽是提案之语,但其中暗藏的竞争与压力之势,却如海浪之下的暗涌,虽未正面冲击,却随时能将失足者吞没。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列出回报方案之时,有一名身着浅绿上等布料的中年男子始终静坐一旁,不急不躁,神情从容。他略偏坐于角落,从不插话,除非必要。
他正是不久前方与那神秘客人交谈过的韩头儿。
若论地位,他在此间诸人之中可谓最低,并非因其能力不足,而是出身不在这群中上层商人之列。在座有者出自南地世家,有者亲戚曾为朝中官员,而他不过是十年前仍亲自挑担送货穿街走巷的普通男子。
部分商人对他出言之时夹带的轻蔑讽刺,并非他未曾察觉,只是他从不反驳——深知在此地能存活下来的唯一之道,不是言辞,而是可验证的成果。
钟离辰勋静听众人言语,不作插言,任由各人之语如浪涌而来。他态度从容而沉稳,沉默非因无见,实则在等待——等待那非仅动听,更需分量十足的言辞。
他尚未开口,但所望之处,眼神却锋锐得足以令众人皆觉,无一言辞能逃脱其审察。
虽在座诸商人未明言出口,但有一点始终清晰可辨:
此间每一个人……所求无异。
那,便是他的答复。
韩头儿静坐片刻,方才端茶轻抿,随后语声平稳地说道。他声音虽不洪亮,但在这不约而同静下来的房间中,却字字分明。
“我在江南东侧经营绸缎生意,主营用山中天然泉水蒸煮的优质丝绸,产量不高,然丝质细密,色泽入纹,以山野花卉为染,无朝中流行之催色化料。”
他说话之时,席间数人举杯品茶,或视线游移,或倚靠身躯,神色淡然,仿佛只是随意听听。
未几,坐于右方、身着金纹绸袍的壮汉微微侧身,低笑出声,旋即开口,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哎呀……原来韩头儿也在受邀之列?我还以为……此间皆是江南的‘大商家’呢。”
那句“商家”虽未刻意加重语气,但其中的讽刺却犹如薄刃划面,清晰刺耳。
此人依旧悠然饮茶,眼角斜睨韩头儿,神情间带着戏谑与几分讶异。
屋内随即传来数人轻咳之声,似有意调和气氛,然而无人出言相劝。
就在这气氛即将向一边倾斜之际,一道声音自主位传来——
“是我……亲自邀请各位到来的。”
钟离辰勋的声音平稳,不急不缓,语气虽轻,却让整间屋子的气氛顷刻间安静下来,仿佛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我邀请诸位,并非因生意的大小。”
他抬眼环视全场,目光未特意停留在任何一人身上,然而那平静如水的眼神从众人头顶掠过时,却使方才出言讥讽之人缓缓低下了眼。
“而是因为——诸位皆来自‘江南’。”
他略顿片刻,随即语气稍转更冷静些许:
“于我而言,来自那片土地之人,自然能提供比他人更贴近实地的信息……身为外地人,我更应广听、多听,听各方之见。”
他口中的“外地人”,并非仅指地理,也隐含其意在表示自己并不自居高位于众人之上。
然而无论如何……这番话语亦足以优雅地斩断那句讥讽,使之无声退散。
室内短暂沉寂,随后那位身形魁梧的商人装作轻笑一声,慢慢垂下了头。
韩头儿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头致意于钟离辰勋,眼神不带一丝逢迎,却传递出身为同行者间的深刻理解——明白在此间,言辞的分寸比权势更有分量。
钟离辰勋轻轻放下茶盏,再次开口,语声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
“明日下午,我想请韩头儿……以及盛老与王老,到钟离府一聚。”
这句话语未刻意提高声调,也无强调之意,但仅凭点出三人之名,余下诸商便即刻心领神会——
遴选,已在此时此地落定。
没有解释,也无异议,众人皆明白这场无声的规矩。
于是众商缓缓起身,有人拱手行礼,有人微笑致谢,便依次有礼地告退而去。屋中仍氤氲着茶香未散,方才的沉稳气息仿佛仍余音绕梁。
当木门再次合上,只余受邀三人留在室内——韩头儿、盛老与王老——气氛方才稍显轻松。
静默片刻,韩头儿便微笑开口:
“若钟离大人今晚尚无他事……在下斗胆相邀您稍作停留,能得您垂顾,实是我等之幸。”
一旁的盛老亦颔首附和,语气恭敬:
“正是如此。若您不急于离去,今夜凉意宜人,我等备有些好物,还望大人一试。”
钟离辰勋目光平静地望向三人,微微点头,不曾言语。
他非多话之人,然而这一记颔首,已足令韩头儿、盛老与王老皆轻轻展颜,心满意足。
三人几乎同时起身。
他们径直走向木门前,衣袖轻拂以示礼数,随后推门而出。待身形跨出门框之际,韩头儿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咚”一声轻响,不甚响亮,却在室内留下了短暂而空寂的寂静。
钟离辰勋仍静坐原位,眼神投向前方,似未因三人之举而感意外。
不知是调侃的温柔,抑或刻意留下的空白,他并未起身,也未出声,仿佛愿意静静地等待于这片沉默之中。
未过多久,楼外传来轻缓脚步声,随后是轻轻推门之响。
一名身穿素色藏青布衣的茶馆侍女静静入内,微微低首行礼,便开始收拾桌上的茶盏、果盘与些许点心,举止安静,不曾打扰屋中之人分毫。
她安静地履行着本分,待将器具收拾妥当,便悄然退身,再次关上了房门。
门扇落定的声音尚未彻底沉寂,另一道轻缓的脚步声便自侧门处响起。
那是一名女子的脚步——轻盈却坚定,不急不缓,却分明有致。
从侧边门缝中,一道身影随即现出。
她身穿素雅浅色长裙,侧身挽着一张造型简洁的木制古琴,一只手紧握着琴带,步入室内时微微低垂着眼眸,动作温柔沉静。
乌发被束成半髻,以一枚桂花簪固定,衣衫素净,与门外投来的光影成鲜明对比,宛若秋日尘埃也触及不得。
而当她抬头的刹那,两人的目光便不期然地交汇。
他端坐于静中,她静立于方才踏入之处。
在那一瞬之间,风声、尘声,世间一切声响仿佛都悄然退去。
只剩下两道视线,静静凝于彼此身上。
无言以对,无神情波动,唯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于这份无声之中缓缓荡漾开来,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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