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风轻拂而过,拂动一名纤细女子衣袖的边角,她正缓步走向位于城区中央的那家茶馆。
梦露如往常受聘演奏一般,将古琴抱在怀中。她身着浅色长裙,衣摆随风微动,面容平静无波,唯有踏上茶馆一楼木阶的步伐,比平日稍显沉稳,仿佛心中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楼下大堂中充盈着轻声笑语与淡淡茶香,市中中层人物于此聚会谈笑,气氛虽不喧嚣,却也不算宁静,完全异于鸿韵阁的氛围与气质。
梦露未曾左顾右盼,径直走入。然而就在经过通往二楼的阶梯旁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交汇。
……那人似是钟离辰勋的随从。
他虽穿着寻常,静立不语,与旁人无异,然其目光直视而来,使她瞬间意识到——此人并非泛泛之辈。
梦露放缓脚步,微微颔首以示致意,虽未出声,唇角亦未动,举止端然如同一位有礼的琴师。
那男子也恭敬颔首回应,随即收回视线,继续默默守于原处。
梦露继续缓步上阶,面上神情未有波澜,然而心中却悄然涌动着某种无声的起伏。
……有些不对劲。
今晨,有人送来一只银箱至鸿韵阁。那是个颇大的箱子,重得需两人合力方能抬动,箱中装满了新铸的银币与钞票。封面仅写着:“请至‘轻云茶馆’顶层演奏古琴”,未署名、无落款,也无任何附加条件。
阁中众人一时哗然,阁主至今笑意不减,而梦露则只是静静听着,从未表态。
……此刻,正当她一步步登上茶馆顶楼,内心原本的平静却忽然泛起微澜。
但愿,不是他。
这个念头不由自主掠过脑海,她却立刻将之驱散。
他不会如此行事。
他不是那种用钱唤她前来却不留一语的人,也不是……会送上银箱却让她惴惴不安的人。
登上顶楼之际,她本能地抬头望去。
走廊静谧而长,最里侧唯有一扇门微掩,灯光透出,清晰可见,是唯一仍有客人的房间,更加印证此行无误。
她路过门前时,恰与一位茶馆侍女擦肩而过,对方方才自房内出来。
梦露微微放慢脚步,静静与其对视一眼,却未出声,旋即继续前行。
她抱琴的手略紧了一分,仿佛那股不安仍未散去。
跨入门槛时,一缕木香自墙壁与家具间淡淡浮动,扑鼻而来。
……而当她目光落向前方那道身影时,
脚步随之顿住。
那名身着深色衣袍的青年静静坐于桌末,一人独坐,面容沉静。
他的呼吸轻缓,几乎融入室内静谧之中。但当两人的目光再度交会,整间屋子的时间仿佛凝滞。
梦露依旧抱琴而立,姿势如常,唯有指尖却凉若初霜。
而钟离辰勋亦缓缓抬眸,那目光像是在寻找时光深处遗失的某样事物。
无人言语,也无解释为何二人同时怔住。
唯有这份沉默,清晰得胜于千言万语。
屋内依旧寂然无声,仿佛时光被蒸馏至澄澈,只余二人的轻微呼吸,彼此交织。
梦露静立于门边,一手环琴,一手轻轻扶住裙摆,使其自然垂落。她凝望着眼前之人,唇间轻启,声音低柔如风掠花瓣:
“钟离公子……”
语气温和平静,却掩不住那一丝细微的颤意。
钟离辰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点头,低声说道:
“姜姑娘……”
这句称呼仿若一座轻薄的桥梁,横跨在二人之间的疏离之上。虽曾数度相见,此刻却莫名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脆弱。
他语气柔和地接道:
“是来此处……奏琴的?”
梦露轻轻点头。
“是的,妾身……是受雇前来此楼演奏古琴的……”
她顿了顿,目光略微垂下望向足尖,“只是……不知是钟离公子……”
语末那一丝迟疑,仿佛不确定是否该继续说下去,又或仅是试图掩饰心头隐约波动的情绪。
而就在那一刹那,钟离辰勋便顿悟——
“好东西”,正是方才盛商所提之语,原来所指……竟是她。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随后语气缓慢,似无意间解释,实则语调温和而平静:
“我来此,是与外地商人商谈生意……应是其中一人请姑娘前来。”
他稍稍停顿,续道,声音更为平淡:
“他们现已下楼,稍后应会返回。”
他神色沉静,语气中毫无不悦或迟滞之感。
“请姑娘先坐。”
梦露略一犹豫,便朝他微微一礼,步伐轻柔地走向那张中间的小圆木桌,对面落座。
那张桌子不甚宽大,仅足以承放几碟茶点,然此刻却似一道无声的界线,隔开的不仅是座位,更似是那难以触及的情绪与距离。
她将古琴静静置于身旁,一手轻拢衣袖,神情温和。他们隔桌而坐,室中不见他人。
……时间于无声中缓缓流转。
无人言语,也无语音响起,沉默如云,笼罩整间茶室,仿佛谁都不愿触碰这份宁静,使之破碎。
直到有人欲启唇,木门忽而开启,脚步声轻轻传入。
一名茶馆的侍女踏入室内,面带恭敬微笑,开口问道:
“贵客不知可还需添些什么?”
梦露正欲回应,尚未来得及开口,对面已有声音先落:
“桂花糕,微甜;再上一壶桂花茶。”
钟离辰勋的声音平稳,不急不缓,字字清晰,毫无犹豫。
梦露微微一怔,随即轻垂眼帘——不知该笑,或该静。
侍女低声应诺,行了一礼,便悄然退下。
当房门再次合拢,茶室又归于静寂。
只是这一回,沉默似乎已有所不同。
仿佛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气息,
仿佛两人之间的距离……较之眼前所见,还要更近一分。
不多时,门外再次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木门随之缓缓推开。仍是那位侍女,端着木托稳稳步入,托盘上摆放着几枚精致的桂花糕,甜度略低;一旁是一壶浅釉紫砂壶的桂花茶,配有两只茶盏,盏下托着绘有淡淡桂花藤蔓纹的瓷碟。
此外,还有一对纤长的象牙筷,分别安放在两边茶桌前方,配有雕成旋云叶形的竹制筷托。
侍女静静地将茶点摆妥,恭敬地行礼后,便不发一言地退了出去。
屋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三位受邀商人的身影不见踪影,楼梯间也未传来任何脚步声,连楼下的喧哗都仿佛沉入无声。仿佛,这一室的时光都凝住了。
钟离辰勋依旧坐姿从容,自然稳重,神情间未见丝毫局促。他安然坐在茶桌一侧,气度如常。
梦露亦端坐如仪,脊背挺直,半束的发丝一丝不乱,只是她微微低垂着眼帘,未正视前方。
她眼角余光瞥见对面之人正伸手向茶壶靠近。
就在那一瞬,她略快一步,先行取起茶壶。
“让我来吧。”梦露轻声说道,双手稳稳托着茶壶,语调虽柔,却带着一份分明的坚定。
“您是主雇之人,怎可由您亲自伺候我?”
她的话语轻缓而有礼,语气平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
钟离辰勋静了一息,随即收回手,未作辩解。
他静静地让她为自己斟茶,仅在四目短暂交汇间,微微颔首,似是默许,也似明白了更多未说出口的事。
茶斟毕,各自茶盏俱已妥当。钟离辰勋便缓缓抬手,取过自己一方的象牙筷。
那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夹起一枚低糖的桂花糕,轻轻放至梦露面前的小瓷碟中。
不曾出声,也无多言,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习惯。
梦露轻微一怔,抬眸望他一眼,眼中轻颤,却只柔声说道:
“谢公子。”
她声音平静,心中却泛起了一种说不清的异样。
……他素非此人。
又或者,曾是;只是从未在她面前这样过。
于是她亦夹起一枚糕点,放于他面前的碟中,神色温柔如常,语气亦复其言:
“请用。”
钟离辰勋稍偏头望向碟中点心,缓缓点头,低声应道:
“多谢。”
话语交换完毕,却无一人动箸。
糕点仍静静置于瓷碟之上,似与方才无异,时间一时仿佛又停了片刻。
直至钟离辰勋先行动作。
他缓缓夹起自己那份糕点,移至碟沿,旋即举盏轻啜一口。
梦露凝视着他,良久,才也取起糕点细尝。
薄糕入喉,清香略淡,桂花香气轻轻盈盈拂过鼻息,仿若某段回忆的微光,在心头的某个角落悠悠转动。
二人皆未再言语,只是默默对饮片刻。
梦露的茶不知不觉已浅至半盏。
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而尚未来得及伸手去取茶壶……
钟离辰勋,已再度抬手。
他神色如常地抬起那把茶壶,缓缓为梦露斟满茶盏。
……茶水自壶口倾入半盏残茶中,所发出的“洒”声竟比想象中更为清晰。
那“洒”一声的轻响,不是因茶水之多,也非因倾倒之猛,而是因为这间房的寂静,已沉至足以令每一丝细响都被放大一倍。
这轻微的水声,落入盏中,却似在心上轻敲。
仿佛唤醒了什么久未触及的东西——
又仿佛提醒着,某些事……其实从未真正消失。
梦露抬眼看他,出声轻唤,语气间似怔似停:
“钟离公子……”
但这一次,她开口得比往常慢了半拍。
仿佛需要一点时间,将话语同某种情绪细细融合之后,才肯落于唇间。
她的茶盏依旧温热盈手,虽尚未举盏品啜,但室内的沉默并未令人感到局促不安。
反倒像是一种饱含某种未明之情的沉静——
不曾言说,却于每一口呼吸之间缓缓流动。
钟离辰勋率先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添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松缓:
“我并不拘于身份。”
他说着,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只盼姑娘无须拘束,随心便好。”
他的声音平静、清淡,是那种早已习惯不将亲近强加于人的平和,
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诚挚。
梦露轻轻垂下眼帘,唇瓣微动,似要应答,却终究未出声。
她只是将双手规整地叠放于膝上,静静坐着,姿态依旧端庄。
钟离辰勋注视了她片刻,目光随后落至她面前的瓷碟——
……糕已尽。
他不曾多言,只是悄然从中碟中取出一块桂花糕,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碟上。
动作沉稳,不疾不徐,不炫不扰,却透出一种无需言语的细致关怀。
梦露望着那块新添的糕点,嘴角未动,然心中却有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悄然浮起。
她眼眶边缘泛起一阵微热,毫无预兆。
并无动人之语,并无沉重之事。
只是有一个男子,始终如此安静地,向她伸出手。
那情绪猛然涌来,却也被她在刹那间压下。
梦露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微整了整衣襟,随即出声问道——
语气平淡,藏意极深:
“公子今日……怎未点红豆馅的糕?”
钟离辰勋悄然将筷子放回筷托上,动作极轻,随即再度转向她。
他沉默了一瞬,像是在回忆某段根深蒂固的旧事,而后才低声开口,语调虽轻,却笃定无疑:
“点心……虽是相同,”他说,“但制者不同,味道与心境也会随之而异。若曾尝得真正契合之味,便会发现,世间再无他物可以取代。”
他稍作停顿,目光落向眼前那只茶盏。
继而语气平稳地续道:
“我曾吃过一位故人做的红豆糕。”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如今……大概是再也吃不到了。”
梦露听得清清楚楚。
仿佛这番话不仅仅是在谈糕点的滋味,更是在言说一件极其私密、极其深远的事。
她缓缓抬起头。
目光,与他正正相对。
钟离辰勋正注视着她——
目光平稳,未曾回避,亦无旁顾。在那双眼睛里,没有炽热,只有一种深沉而静默的坚定。
沉默的分量,就停在那句“曾经”与“再也不能”的空隙之间。
梦露唇瓣微动,却终究无言以对。
……因为那双眼睛,让她不自觉地先行低下了头。
她仍低首不语,纤指静置于茶盏一侧,眼角却悄然掠过一抹寻觅般的神色,仿佛想借此抓住某种即将逸去的心绪。
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钟离辰勋眼前那只小瓷碟上。
他并未将筷子放回竹制云叶筷托上,
而是将其斜斜搁在碟子右侧边沿,
正与她自己下意识放置的位置一致。
那距离碟沿的远近、与釉面弧度的接触角度……竟然惊人相似。
无一言提醒,无丝毫安排。
但那一笔无声的细节,却仿佛是一句藏于两只点心碟之间的轻语。
一段曾“默默留意”,
一份仍“无声记得”。
梦露未即刻开口,只是静静望着那双筷子,目光轻轻掠过,尔后才再次看向他。
随后,她平静而柔和地说道:
“让我为公子抚一曲罢……至少,也算回报今日这份酬劳。”
她话音柔淡,唇角未笑,
可她的语气里,却有温意,也有真挚。
钟离辰勋注视着她数息,方才缓缓点头。
没有阻止,也未推辞,
仿佛他早已明白——无须多言。
梦露轻轻放下茶盏,取起身旁的古琴,稳稳安置于膝上,坐姿端然,姿态沉静。
她缓缓揭去琴上的覆盖,指尖略一拂过,琴弦轻颤,发出几声若有若无的鸣响。
她没有报曲名,也未作引言。
她仅仅微微俯身,将指尖轻轻落在琴弦之上。
第一声琴音随即响起,清澈如秋日山涧,水滴轻触溪石般澄明。
钟离辰勋并未移开视线,他静静端坐原处,连姿势也未有丝毫变化,眼神凝注那双修长手指,于琴弦之上缓缓掠过。
她的指尖动作自然,既不急促,也不迟缓,每一个节拍仿佛都藏着一丝轻微的呼吸。
琴音不止回荡于空气之中,更穿行在两人心底沉寂的记忆之流。
直至曲终,她静静收手。
他没有开口称赞,她也未曾期待回应。
只是那一瞬的对视,便已足够。
片刻后,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她将琴收好,重新包裹于琴布之中,而他则走上前,为她推开了房门。
无人提及那三位已离席却未归的商人——
仿佛他们的存在,从未构成什么重要的注脚。
二人无言地离开了茶馆的最上层,只留下那间沉静无声的雅室。
不久,那位侍女依旧按例上楼整理器物。
她缓缓推门而入,却在门口微微一顿——
室内……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整洁。
地板一尘不染,桌上茶水虽已饮去数盏,却无半点溢痕。茶盏归位整齐,点心盘中仍余几枚,摆放得仿佛刻意为拍照所留。
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侧的点心小碟。
象牙筷皆未置于她事先摆放的竹制云叶筷托上,而是整齐划一地斜搭在小碟的右侧边沿。
相同的方向,相似的距离,对称得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侍女微微站定,眼中露出一丝困惑。
但终究,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低头继续履行职责,将杯盏器物一一收整。
仿佛——这一间屋中所发生的事,不必知晓,不必言说。
只留下淡淡的一层温意,
仍在那盏柔光灯下轻轻浮动——
或许,还不会太快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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