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轻云茶馆笼罩在淡淡雾霭之中。河风拂过,门外高悬的灯笼轻轻摇曳,火光随之闪烁,如水中星影。
茶馆一楼为贵客专设的后厅,此刻已由厚重木门掩起,门内悬有一幅深蓝帷幕,将屋内声息悉数拦住,未有一丝外泄。
屋内,唯有三人对坐。
韩头儿居中而坐,亲手为另外两位商人斟茶,举止不显身份,反倒更添几分沉稳从容。虽身处主位,却无半分张扬,反衬出他为人老练稳重,言行有度。
身材略显丰腴的王商微蹙眉头,放下茶盏,低声问道:
“你可确定,那位钟离公子……真对我们今日请来的那位琴师动了心?”
语气中无责难之意,却隐约透出一丝犹疑:
“像他那般寡言慎行之人,极少让人窥得情绪波澜。”
韩头儿并未立即答话,只抬手抿了口茶,片刻后才缓声说道:
“我确定。”
他眼中神色沉定,毫无动摇。
“我不敢自称最懂人心……但有一件事,我始终相信。”
他语调微顿,语气略低,仿佛在诉说一句未经雕琢的经验之谈:
“尤其当我盯着一个男人沉默不语的神情时,我更信自己的直觉。”
茶盏轻轻放下,他低声补了一句:
“他看的,并不只是琴或她的指尖。”
盛商轻轻笑了一声,身子向椅背微靠,仍旧是一派老练世故的模样。
“可你也知道……他如今,已许配于长公主。”
他特意在“长公主”三字上加重了语气,既是提醒,亦似示警。
“我们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韩头儿神情未动,显然早料到此问。他转头看向盛商,眼神沉稳不闪,语气温和却不失坚定:
“正因如此,才更该做。”
语声不高,却字字沉着有力。
“二位试想——世间哪种念头最为炽烈、最为真切?”他微微前倾,话音轻得仿佛只为几人所听:“正是那种无法企及的渴望。”
片刻沉默之后,他补上一句:
“我们若能助他圆这桩心事,岂非善莫大焉?”
盛商未即刻作答,只是缓缓抬手抚了抚下颌的胡须,眉宇间多了几分思索之意。
韩头儿的声音仍不紧不慢,却渐渐压低:
“再者,二位皆知,男子身边有几位女子并不稀奇,尤其是即将步入皇亲之列之人——那时,纵有情意,也难再有回眸之机。”
话毕,他稍稍倚靠回椅背,重新举盏抿茶,不再多言。
室内陷入短暂沉寂,唯有茶香袅袅,在空气中弥散。
片刻之后,王商轻轻点头,微叹道:
“说不定……若他真有此意。”
他将茶盏放回托盘,神情沉吟:
“明日与钟离府的那场商议,或许会比预想中顺利得多。”
他眼中神色一转,仿佛已在账本中看见另一条更宽阔的出路。
三人沉默无语,既无寒暄,也无恭维。
室内只余下一缕淡淡茶香,与那盘中即将落子的下一颗心机之棋。
——◆——
梦露抚琴毕,二人便静坐于茶楼顶层,月色已渐淡,悄无声息地随着时光流逝而消褪。
他们就那样坐着,沉默自然,不急不缓,无所期盼,却也并未忽略一个事实——应有三人再次回到这间雅室。
……然而,始终未曾有人归来。
直至将近亥时,楼外灯火逐盏熄灭,茶楼内亦愈发安静,仅余屋梁在气温下降中轻响。
而那三位自傍晚起便离开的商人……却始终未现身。
钟离辰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既无惊讶神色,亦无不悦之语,仅以一双沉静的眼眸望着眼前茶盏——仿佛心中已有一道模糊的影子逐渐成形。
……他已经明白了。
他明白了那些人此行的真正目的。
至少,他已隐约察觉到,对方所布之局,绝不仅仅是所谓的“商谈”。
既然他们在尚未正式结束谈话前便“未归”——
便意味他们所求之事,已然得逞。
但他们未曾料到的是——他已察觉。
钟离辰勋略动身子,抬眼望向对面坐着的女子。
梦露神色依然,姿态安静端雅,仿佛并未将雇主未归当作什么异事。
但他——却不能让她空等于此。
他目光稍作停留,望向一旁侧门,随即轻声开口,语调平稳,却极为分明。
“我们……走吧。”
梦露轻轻抬眸,不见讶异,只淡淡颔首,并未言语。
而那一刻,便是今夜同行的起点。
在银白月色下,虽不明亮,却足以照亮两人之间的影子,使他们的脚步不至于太过寒凉。
夜已深沉,气温明显转凉,江风从河面徐徐吹过,穿巷而行,掠过通往码头的狭窄街巷。梦露衣袖轻扬,随风飘动,风声穿过木缝与衣角,低低作响,如夜晚一声声无言的叹息。
二人肩并肩行走在被薄雾半掩的月光下。
身后,唯有钟离辰勋的那名随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打扰,也未曾离开视线。
虽无人开口,但所行之路,似已在沉默中达成共识。
起初梦露婉拒同行,钟离辰勋却只说了一句:
‘这条路太过僻静,况且此时城中行人稀少……’
语气不急不缓,毫无逼迫之意,
却沉稳得让她无法再言拒绝。
最终她安静地与他并肩而行,怀中抱着心爱的古琴,沿着贴着城墙的石板小径缓缓前行。
行至一段路时,钟离辰勋低声开口,目光轻扫她怀中的琴。
“让我来拿吧。”
梦露微微侧首与他对视,随即轻轻摇头道:
“无妨,我……自己拿得动。”
他并未立即回应,只是又向前走了两三步,方再次开口,语声平静却带着分量。
“从这里走回鸿韵阁……不近。”
他望向前方,并未直视她,然其言语却直击人心。
“姑娘这琴虽不重,久携终究费力……况且今日能请得姑娘远道前来弹奏,终归是因我而起。”
他并未再言谢,那一声“谢谢”,藏在平淡语气之中。
梦露沉默片刻,
才略显迟疑地将琴递给他。
钟离辰勋伸手接过,姿态自然,手势轻柔如捧珍宝,面色未变,亦未再言一语。
之后,两人继续前行,几乎未再交谈。
只有脚步踩在石板上的节奏声,与风声轻拂衣袂的细语,伴随在身后。
梦露时不时地偷看他侧脸一眼。
月光透过薄雾洒落,在他脸上投下浅银的光辉,将他那深挺的鼻梁与静若雕刻的轮廓映得格外分明。
在这朦胧微光中,他仿佛成了一幅难以触及的梦中画卷,静美而神秘。
她不知不觉凝望太久,直到自己的呼吸节奏有些紊乱,才慌忙低下头去,心跳虽轻却沉。
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心口悄悄响起,亟欲压下。
梦露缓缓吸了口气,轻声开口道:“钟离公子……”
声音极轻,然而他仿佛一直在听,立即在喉间低应一声:“嗯?”
他微微侧头望她,眉下的眼神沉静而柔和,没有丝毫冷意。
“怎么了?”
梦露顿了顿,指尖悄悄拢紧了衣袖。
她本想问出口——那张奇怪的银票,那张没有任何印章的银票,是她数日前从那名神秘客人手中收到的。
她想问他——是否认得?
是否与那艘在寅时悄然离港的船有关?
然而这些话……终究没能出口。
并非因胆怯,而是清楚——在此时此地问出口,并不合适。
她最终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是夜风拂过的声音:“明日……若您有空。”
她顿了顿,才抬起眼帘些许。
语气温缓中隐约带着些不安,却又坚定。
“我想……约您在同一间茶馆见一面……上午快近午时的时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她片刻。
他的目光沉静、深远,仿佛想从她眼中看出些许端倪。
随后,他低声应道:
“好。”
没有问“为何”,
没有说“为何要约见”。
只是清清楚楚、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那一夜,便在沉默中缓缓流逝,却满载着尚未言明的情绪与伏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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