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的阳光透过长长的木格投影在拱形瓦顶之上,斜洒在鸿沙城中段的街巷里。茶馆旁的小屋轻轻飘出淡淡茶香,与秋季果香交织,在微风中轻拂而来。
通往“轻云茶馆”的主街尚不喧闹,却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影穿行。虽不及正午热闹,却也不似清晨寂静。
就在这时,梦露着一袭淡雅素裙,缓步走上通往中段的石街。裙摆随着步伐轻摆,身姿恬静,气质不凡。身处于这样的街景之中,反倒更显眼,难以忽视。
不少城中中段的行人投以目光。
有人只是疑惑一瞥;
也有人回头注视,直至身影远去。
并非因华服艳容,而是因他们认得——
她,正是鸿韵阁的琴师。
那个紧邻港口、位处城下的所在,从未有哪位女子,以如此姿态,面容如此平静地踏入这一区域。
目光中的沉默,藏着未出口的疑问。
但无人敢言。
——因为上回,有人轻声嘲讽了几句,钟离辰勋便现身于此,以平和却坚决的语气,替梦露回应。从那以后,再无人敢妄言。
目光虽仍追随,
却无一句多言。
梦露察觉了众人视线,却未曾回头。
她只是继续前行,一手轻搭在衣袖之侧。
衣袖下——藏着一张银票。上无印章,无落款,唯纸面尚存,表示“它还在”。
她时不时以指尖轻触,以确认其未曾遗落。并非因其价值,而是那纸片上系着的问题,仍悬而未解。
梦露心中,一句话反复浮现:
‘我并无他意……也无妄想。’
她一遍遍对自己低语。
今日约钟离公子,是为银票,是为那艘来历不明的船,是为那未能解开的疑惑——并非私情。
并非为见他一面……
她缓缓抬起头,步履未停。
而在她视线落至“轻云茶馆”门前之时——
一人正好自木门内迈步而出。
钟离辰勋,身着深蓝衣袍,自街道对侧而来,随从亦步亦趋地跟在不远后方。
阳光穿过街边树影,斑驳洒落在他侧脸之上,照亮肩头衣角。
那一刻,两人从不同方向走来,却在茶馆门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他停下时,目光正巧落在她身上。
姜梦露的脚步也随之顿住,心头不由得一颤。她没有避开他的眼神,也没有露出笑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如同她一贯的从容。
钟离辰勋走近几步,未出声打招呼,仅微微点头,权作致意。那双眼眸沉静如水,深邃得让人难以窥探。
“姜姑娘。”
他缓声开口,语气并不冷淡,反倒唤回了梦露短暂出神的心神。她微微躬身,以礼相应。
“钟离公子……多谢您抽空前来。”
钟离辰勋凝视她片刻,语气平稳地回道:
“既应了姑娘的邀约,便不该失约。”
话语平静,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其中似藏着别样意味,无法仅凭字面去揣测。
茶馆门前一时静默,仿佛昨夜的月影仍未散去。
随从默然退至远处,只留下两人立于屋檐下、云影轻拢之处。
当两人一同踏入轻云茶馆内,氛围便与外头截然不同。
主堂宽敞,矮木桌整齐排列,干竹与清茶的气息交织,让人心生宁静。
尚未至午时,堂内宾客稀少,仅有三两人坐于角落,低声交谈。店内伙计见钟离辰勋与梦露进门,连忙迎上前来。目光落在同行男子身上时,神色微变——虽无华服珠玉,但仅凭那份气度,便无人能将他视作寻常之人。
“公子请,内堂尚有数席空位。”
他边说边领路,引两人至最里侧一张座席。那里悬有半帘竹篾,隔而不闭,既挡视线,又不觉局促。
梦露无言地跟在后头,目光只是淡淡扫过四周,随后轻轻扶着衣摆,在他对面坐下。
案几擦拭得洁净明亮,茶具与热水壶皆置于其上。那名伙计仍立于一旁,见两人坐定,便微躬身,语气温和地问道:
“两位可需点些茶食?”
此时,钟离辰勋转向梦露,语气沉稳而有礼:
“姑娘想用点什么?”
梦露微微一怔。
她未料他会先发问。
其实——她尚未思及此事。整颗心皆系于银票与未解之事,对食欲并无考量。
她略微抬头,轻声答道:
“我……我早膳已用过,如今尚觉饱足,便只要些热茶即可。”
钟离辰勋并未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对店员吩咐:
“来两碗燕窝粥,另外都加些白果。”
店员立刻应声,转身悄然离去,留下的只有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与两人之间再次沉寂的气氛。
梦露微微蹙眉,面上虽未流露太多神色,心中却满是讶异。
燕窝粥……
这等茶馆的价格,本就不低,何况一下点了两碗,还特地加了白果……
她犹豫之际,钟离辰勋淡淡开口,并未直视她,只语气平稳如常地说道:
“快到午时了,姑娘总要用膳,这顿便由我来请。”
梦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是没能及时掩饰。
“这……不必了,公子。小女子自付即可,毕竟是我约您前来……”
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拘谨。
但钟离辰勋却转头与她对视,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浅笑:
“姑娘若是觉得不好意思,便权当是……我补偿昨晚让你久候之事。”
言语简淡,没有半点矫饰,
却似有一丝柔光,从胸臆间悄然透出。
梦露怔了一下,随即缓缓垂下视线,
唇角轻抿,未再言语。
桌上茶壶中,温热的茶水轻缓倾注入盏,雾气袅袅升腾,如梦似幻。
梦露低眉垂首,轻声应道,不再推辞。她向来不轻易受人之惠,尤其是来自他——但此刻,却不愿再拒绝。
“多谢钟离公子。”
声音低柔,却带着清晰的诚意。
她举盏轻啜,为的是借此缓解眼下的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语气柔和,不疾不徐:
“公子……午后还有别的要事吗?”
钟离辰勋正为自己斟茶,闻言稍稍抬眸,那双眼仍如止水不惊:
“约了同一批商贾,再议先前之事。”他说到此,语气微顿。
梦露静静听着,脑海中不由回忆起昨日之事……
虽只短暂地在场一会儿,但她已然隐约察觉,那气氛中仿佛潜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异样。而自那之后,对方迟迟未归,直至近亥时,才归府——这一切更令她心中疑窦丛生。
是的,她感觉得到,
那些人……或许别有所图。
即便表面上请她前去助兴抚琴,真正的目的,却未必如此单纯。
尽管如此,梦露却并未就此质疑分毫。
她知晓,眼下真正该问的,另有其事。
钟离辰勋将茶盏轻放于几上,目光落在她身上。
“姑娘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梦露轻轻点了点头,她缓缓地将手探入袖下,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信,小心地放在二人之间的桌面上。
“我……我想问问公子,可曾见过这个?”
她的声音虽轻,却极为认真,眸中藏着久积的疑惑与迟疑。
钟离辰勋伸手将那封银票拿起,另一只手轻轻将其展开,动作不疾不徐,却也不显拖沓。
那是一张用上好纸张制成的单据,没有任何印章。
他凝视良久,才平静开口道:
“这模样……像是某个自由商行所发的,不隶属任何政权。”
梦露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心口悄悄颤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她藏在袖下的手指紧攥着衣料,自己却毫无察觉。
她沉默片刻,方才又轻声问道:
“那……钟离公子可知是哪里之物?”
钟离辰勋微微眯起眼,再次低头看那银票一会儿,缓缓道:
“似乎……是高丽的。”
这最后一句落下时,语调轻柔,然却足以令梦露胸口的呼吸微顿。
仿佛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她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未曾眨一下。
方才茶盏敲击茶盘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却又仿佛早已听不见了。
钟离辰勋仍凝视着手中那张银票,语气平稳:
“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梦露毫不迟疑地回答,她深知这件事无法独自藏于心底。
若真要有一个人第一个知道这事——那人必然是他。
“是一位神秘客人给的。”
她声音轻柔,”那日我将关于赐姓的那张纸还回去时,他递给了我这张银票。”
‘赐姓’二字方落,钟离辰勋那原本沉稳如水的双眸,竟在瞬间紧缩,几乎是出于本能而非意识的反应。
但仅一瞬,他便将神情恢复如常,仿佛方才并无异状。
恰好梦露正低头望着自己的茶盏,并未抬眼,自然也未察觉那稍纵即逝的异变——
她不曾知道,对面之人因她一句话而心生动荡。
梦露依旧语缓声轻地续道:
“我也不确定……但赐姓之事与那位客人,似乎有所关联。”
她语气更轻了些,“而那张银票……又并非出自鸿沙。若真牵涉至高丽——”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缓缓道出:
“我便开始怀疑,那位女子的身份……或许与高丽脱不了干系。”
钟离辰勋依旧沉默,眼神深邃凝定。
然而他下一句,却几乎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女子?”
只是轻声的复述,仿佛无意……
却让他心头陡然一紧。
他几乎来不及掩饰,忙将自己的异样藏于平静之中,再次开口时,声音听起来与先前无异:
“姑娘所说的那位神秘人……是女子?”
梦露缓缓点头。
“是的。” 她语气平静,却并不生硬,“但我从未见过她的面容……她始终用帘子遮着。”
梦露顿了一下,低垂的双眸望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掌。
她仿佛犹豫着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沉默了片刻,她才轻声开口,仿佛只是对自己低语。
“……她……似乎对您与我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
这句话虽说得平静,但梦露的语气中却隐隐透出某种情绪——一种从心底泛起的细微刺痛,如同被埋藏许久的荆棘,忽然轻轻地刺了一下。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但那的确是痛的。
钟离辰勋顿时一愣,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情绪震得回过神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
“那……姑娘是如何回答的?”
他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却比往常任何一次说话都显得脆弱。
梦露没有立刻答话。她缓缓抬头,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虽然脸上并无半点笑意,但仍努力让语气显得自然。
“我没说什么。”
钟离辰勋轻轻地低语,仿佛自言自语般道:”是吗……”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没有丝毫疑问或肯定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自心中浮出的念头,而不是刻意要让对方听见。
这时,店员端来了热腾腾的燕窝粥,淡淡的香气与腾起的热气扑面而来,两人也随之将视线从彼此身上移开,转向桌前的餐食。
他们静静地吃着,没有多余的对话。但这沉默并非尴尬,而是一种充满了未尽之意的静谧——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
饭后,是钟离辰勋先开了口。
“这段时间……姑娘请多保重身体。”
梦露微微一怔,随后安静地点头,似乎明白他为何会说这样的话。她的神色宁静,未见笑意,却也不显冷淡。
接着,他拿起放在桌角的银票,在手中掂量了片刻,语气平静地道:
“这银票……可否让我收回?”
梦露并未有任何异议,她本就无意去兑换它。尤其当得知来源是高丽后,更不想因此与那位送票之人牵扯过多。即便真能兑银,她也不愿再与对方有任何牵连。
“可以。” 她简短应道,随后端起茶盏浅啜,算是为这一餐作结。
一切将近结束之际,钟离辰勋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语气平稳:
“临别之前……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梦露安静地抬头望向他,未插话,只静静聆听。
“我曾交给姑娘一块随身玉佩,用以确认身份,若姑娘欲前往钟离府……” 他说到这里稍作停顿,才继续说道:”我想换一块。”
“换?” 梦露轻声重复。
“那日我身上并无其他随身之物,便暂以那块玉佩相赠,若姑娘有急事,也可用它来找我。”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打开后露出一只温润细致的玉镯,在桌边灯火照映下微微泛光。
但梦露却轻轻摇头,神情平静却坚定。
“我……不能收下。” 她语气缓慢地说,”而且……我并未将那块玉佩带在身上。”
他没有追问原因,她也没有解释。
但梦露心中清楚,那块玉佩——那块看似寻常的玉佩,是多年前她送给他的,是承载着某种记忆的东西……一种虽平凡却深埋的回忆。
她从未忘记,那是他亲自收下的东西。也从未忘记——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给予他的东西。
钟离辰勋沉默了一瞬,只轻声说道:
“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给我也无妨。”
梦露神情仍平静,目光却略显诧异,随即轻声问:
“为何钟离公子想取回那块玉佩呢?”
他与她对视片刻,仅回了句:
“……那是重要之物。”
不再有任何解释。
但梦露也不再追问。
因为她从他目光中看得分明——他口中的‘重要’,并非寻常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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