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悄然透过窗棂，洒落在薄白布帘之后的地毯上，一室柔暖无声。鸿韵阁楼上客房内，墙上的树影微微摇曳，仿佛室内空无一人。

可就在那一隅，梦露正静静坐着，独自一人。

此时苏瑶并不在身边。近日她常被阁主唤去楼下帮忙打点琐事，已少有时间与梦露一同待在房中闲谈。

梦露坐在榻前，身侧是微微敞开的首饰盒。

她右手执着那只不久前钟离辰勋亲手递来的玉镯。

一旁则是那块他亲口索回的佩玉——那件他称之为“重要之物”的东西。

与之并列的，是她常用的那张琴……那张陪伴她多年的心爱之琴。

她指尖轻抚琴身边缘的细木纹理，仿佛想借此触碰内心深处的寂静。可在那一刻，昨夜的情景却不假思索地浮现在心头，清晰如昨。

他抱琴亲送她至鸿韵阁门前的模样，至今仍未从脑海散去。

她望着眼前那几样东西，悄然伸手拂过琴边。

她自己也不知，此刻胸中微微颤动的究竟是什么情绪。

梦露缓缓将玉镯放在佩玉旁，将两件物什并排置于琴侧。

随后轻轻低下头，在这无人的静室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未时阳光透过芔山脚下钟离府邸前的树影，斑驳地洒在青石地面上，树叶的剪影拉得细长。

府门前，一辆马车整齐停靠，三名衣着得体的商人——王商、韩头儿与盛商，正依次下车，随即一同朝府门走去。

他们的举动落入两名守门随从警觉的目光之中，后者笔直站立，神情冷峻。

行至门前数步之遥，韩头儿率先拱手行礼，语气沉稳地开口道：

“两位随从，在下三人受钟离公子之约，于今日未时前来商谈昨夜茶楼中所议之事。”

其中一名随从微微挪步，神色不动，另一人则礼貌而不失严肃地答道：

“虽有此言，但府中规矩森严，凡入内之客，须出示能证明身份之物，方可通传。”

此言一出，三人一时怔住。盛商眉头一蹙，望向一旁的韩头儿，而王商则缓缓放下双手，低声问道：

“所需之物为何？是请帖？或其他信物？”

守门之人未正面作答，仅不动如山，面上亦无一丝迟疑或通融之意。

三人相视，神情皆现出一丝不安，低语道：

“钟离公子并未交予任何信物。”

“若再逗留门前，只怕会被误会为心怀不轨之人……”

正当他们踌躇难决之际，府内石径处传来轻微脚步声。

一名身穿随从服饰的青年自门内走出。

见到三人面孔后，他略皱眉头，似觉眼熟，随即快步上前，对守门二人说道：

“这三位确为钟离大人之客，我正奉命前来迎接。”

他转向三位商人，态度颇为恭敬地颔首：“钟离大人已在客厅等候诸位，请随我入内。”

随从此言一出，守门之人微一侧身，退至一旁，为三位客人让出通道。

方才微显紧张的氛围顿时散去，王商、盛商与韩头儿皆恭敬地颔首致谢。

随即依次踏上石道，步入府中深处，钟离辰勋的随从静静走在前方引路。

四人默默走入钟离府邸深处。沿途，一队身穿深浅相间衣裙的丫鬟从旁经过，人数虽众，步伐却沉稳，无丝毫喧哗。见到钟离辰勋的随从时，虽未正式施礼，但举止间显然更为恭敬。

这并非三位商人初次来鸿沙城，却是他们第一次踏入此府深处。府中景致与人物皆令他们感到新奇不已。

钟离府不似他们在京城或鸿沙上层区域所见的官宦府邸那般气派恢宏，然其格局沉稳，细节讲究，处处透出谨严之气。

院落布局颇有层次，各处屋宇屋脊错落有致，层层叠叠，虽无华美装饰，亦未见金碧辉煌之物，却自有一份清雅庄重之韵，令人肃然。

途经一座中型迎风凉亭，三人忽被一景所吸引，不由停下脚步，向亭外远望。

只见亭下正是鸿沙港的开阔全景，自此高位可一览无遗。海面延绵至天际，商船往来穿梭，宁静中带着几分不息的繁忙，恰如这座港城的写照。

三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念——如此景致，于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商贾而言，实属罕见。

然而最令他们目光驻足之处，莫过于府邸背后那座巍峨山峰。

此山名为芔山，此刻山色随季节更替，泛着温润的橘黄，仿佛在自然粗纸上晕染的一笔浅朱。

这几日身在鸿沙，他们总遥望此山而不得近，今日得至山脚近前，方觉其宏伟静穆令人屏息，心中惊叹，却因钟离辰勋的随从尚在前引，不敢流露半分。

三人脚步微顿，望着芔山，神色不由一肃。据传，鸿沙旧志中有一言，形容 《芔山》之意：

芔为御名；百姓可登；

画为阶层；后景鸿沙。

语简意深，寥寥数语，尽述芔山与城之关系。此刻亲临山前，四语之意，竟愈发清晰。

他们不再多言，随即穿过一处宽阔庭院，最终停于主院深处的会客厅前。

木门半掩，一缕淡淡墨香不经意间飘入鼻间。

厅内，一名男子正静坐于一张素净木案之后，身后是一扇敞开的落地窗，迎风而开。

轻纱随风微动，隐约映出芔山在午后阳光下的温柔光影，宛若一幅静谧的山水画在空气中轻轻流转。

钟离辰勋仍低首阅览案上文书，桌案上并无杂物堆积，虽文案颇多，却整齐分明，似每一页皆有其安身之所。

见三位来客入内并依礼躬身致意，他方才移开视线，将手中毛笔轻置于砚台之上，动作从容。

随后抬眼，抬手示意三人入座，对面的三张椅子恰如其分，早已备好。

随从微一躬身，便悄然退下，完成职责后无声地退出房间。

门被轻轻合上，会客厅顿时静谧如私人之境。

盛商人率先开口，略显局促地打破这片静默。

“呃……冒昧一问，还望勿怪，方才入府时，府前守卫要求我们出示某种信物。我们是外地商贾，不甚熟悉此地礼数，敢问那物究竟为何？”

钟离辰勋沉默片刻，随即抬眼直视提问之人。

“昨夜，我本打算亲自交予诸位。”他语气平稳，“只是……你们并未再回来。”

话音一落，三位商人皆是一滞，似连呼吸都不自觉停顿。王商人忙以一声干笑掩饰尴尬，带着几分打趣开口：

“哈哈……钟离公子‘昨夜’心情不错吧？想来应当颇为满意？”

钟离辰勋的目光即刻转向他，既不眯眼也无探究，只是平静而锐利地望着。

“你所指的……”他说，“是琴音、菜肴，还是——你们未再出现？”

这句话一落，顷刻间令压抑的沉默弥漫于整个会客厅，三位商人无一敢插言，韩头儿只得出面开口，语气中带着歉意与解释：

“还请钟离公子见谅，我们只以为公子或许愿独自欣赏姜姑娘的琴音，借以放松心神，好为今日之会谈作准备。”

王商人急忙附和：“正是正是，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可花了不少银两，才特意请姜姑娘亲自前往，为公子献上一曲！”

这回，钟离辰勋并未立刻答话，只是将目光移向韩头儿，继而扫向王商人，语声平静如水：

“我大概明白你们的用意了。”

他稍顿片刻，随即语气不变，却字字如刃，清晰而沉稳地道出：

“人不是物品，不能因权势富贵便任由他人随意赠予。”

此言在寂静的厅堂中平静回响，却宛如钟声击心，令三位商人皆有惭色。

“是是，我们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敢随便掏银子，把姜姑娘当作人情送出去了。”王商赶忙表态，干笑几声，声音中带着一丝轻浮的奉承。

钟离辰勋转身直视他，目光坦然，语气平静，却犹如利刃般锋利。

“我说的，并非只是姜姑娘，而是所有人。”

这一句话在空气中留下的余韵，比任何沉默都来得悠长。整间正厅无人再言语，所有话语仿佛都被这片凝滞的沉闷所吞噬，顷刻间寂静无声。

不久，三位商人便从正厅走出，来到钟离府内僻静的竹林小径旁。此处人迹罕至，静谧得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竹叶仍青翠欲滴，在秋日下午柔和的阳光下，与周围泛黄泛橘的树木形成鲜明对比。风拂叶动，沙沙作响，仿佛在轻轻挑逗着尚未散去的思绪。

王商叹了口气，率先开口：

“你不是说你很肯定钟离公子对那位琴师姑娘有意吗？可他适才那般沉默，几乎让整个厅堂都窒息得无法呼吸，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商略蹙眉头，代为答道：

“这是我们三人商量一致的办法，也不能全怪韩头儿……只是钟离公子，确实与我所见过的权贵子弟大不相同。他不卑不亢，不倚仗财势权位，更不会随心所欲。”

王商轻轻点头，干笑几声，补充道：

“好在钟离公子并未动怒至取消协议。他确实有足够的稳重与理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竟令人羡慕又敬佩。”

盛商沉吟片刻，缓缓问道：

“那你觉得，他究竟在意那位琴师姑娘吗？”

王商立刻低声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斩钉截铁：

“怎会在意？他可是大族之主，我们这把年纪的人都得尊他几分。一个下城区的琴师女子，凭什么打动那样的人物？我不该一开始就听韩头儿的。”

盛商微微挑眉，语气不甘地说道：

“话也不能说死。他虽沉静，但我能感觉出，他并不满意我们今日的做法。他似乎在护着那位姜姑娘。”

王商立刻反驳，毫不犹豫：

“他护的不只是她，你没听见吗？他说的是‘所有人’。”

王商的语气笃定，信心十足。

而韩头儿却沉默不语，既无附和也无否认，只是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正厅大门。门内，是他们方才谈话的地方，也是那位年轻公子静静处理事务之所。

他的目光沉静而深远，神情看不出情绪，但那双眼中，却仿佛在权衡着什么……连王商和盛商也难以猜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