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风初起,斜阳轻洒,钟离府西侧崖畔的客院也随之静了下来,仿佛映照着立于室中那人的思绪。
钟离辰勋静静站在窗前,窗扇微开,透进一抹温柔的暮光。他眉眼深沉,望向远处崖边的小亭,一言不发。那景象——小小亭阁隐于秋叶之间,石径蜿蜒而下,直达山脚——熟悉得仿佛镌刻于心头,像是承载着一段未曾言明、却从未远离的记忆。
昔日,他常在每日公事告一段落之后,于此独坐良久,任光影更迭、山风轻拂,却不触碰世间半分喧嚣。时光荏苒,而那亭中的宁静,竟与如今的他一般无二——沉稳,内敛,不动如山。
自钟离府后方悬崖旁的听风亭沿着狭窄的石径一路而下,便可抵达山脚的一处小码头。码头藏身于岸边茂密林荫之下,隐秘静谧,非寻常之地,唯有皇族重臣及钟离氏嫡脉之人方可出入。
码头的木质地板经年打磨,至今仍平整光亮,在四周静谧的氛围映衬下更显温润。古树枝桠垂覆,仿佛有意遮掩外界视线,使得此地宛如被岁月遗忘的隐秘之所——唯有极少数人曾在这片土地上驻足。
每逢汛期,此处可容纳中型帆船靠泊,通航无阻;而在旱季,水位退却后,露出细软沙床,阳光斜照时,仿佛可见砂中泛起莹莹微光,宛如埋藏着未被发掘的碧玉。
那处码头不同于鸿沙城内的公共船埠,向来少有船只出入,除非遇上特别时节或重大事务,方才偶有帆影掠过。平日里波澜不惊,静谧得仿佛连风声都不愿惊扰其眠。
然而近几日,钟离府内的部分下人却被调往此处,悄然清扫整理,将那本就整洁的码头再加打点。听闻乃为迎接一位尊贵之客——长公主即将抵达,届时将循此水路入府。
此番为迎接尊驾,不少下人奉命将一块块石板搬运至此,依着原本的木质地板逐一铺设,既不损原貌,又显庄重。原本温润的木面,便被一层厚重石纹所覆,虽添肃穆之感,却少了几分那深藏林间的静谧雅致。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纸物——那是梦露今日午后交来的银票。纸质光洁,却不见印章、签名,亦无任何应有的凭据,静默得就如其主——神秘得超乎金银所能衡量。
不觉间,一段不久前的回忆浮上心头——梦露在大静寺问他有关“赐姓”一事。她那时神色平静,语气温和,既无质问亦无追究,只是淡淡一问,仿佛只求一个事实。
虽她未将那张记述旧事的音箋交予于他,他却几乎能背诵其中每一字——那些看似平常却隐含线索的字句,仿佛早已刻入脑海,无法忘却。
宫商操琴,白岭凌空滴辰露;
宫角调笛,露凝古藤不自为;
宫徵执瑟,为风不屈仍成霜;
宫羽善歌,霜铸冰心照雪白。
当所有零碎的信息逐渐汇聚,那张无名银票、赐姓旧档中的线索、以及那位神秘女子的身份,一道名字忽然在脑海中浮现——
不是常见之名,不是熟识之人,甚至不应被记起,但却清晰得无法忽略,像是即将开启某段尘封真相的钥匙——
宫商妙音。
然这名字不过一现,他便迅速将之排除。那日儿时所见之人,他至今记忆犹新,实难相信那女子竟能幸存至今。
就在“宫商妙音”这个名字仍在他脑中回响,如无源回音之际,忽有轻轻叩门声响起于室外。钟离辰勋收回望向芔山远景的目光,以一贯沉稳的语调应道:
“进。”
门被悄然推开,一名身着深色长袍的年轻随从步入,无甚显眼之处,举止却恭谨得体。他手中捧着一封信函,步伐稳健,行至近前,语音清朗地禀道:“禀告主上,有封信函自高丽送来,为李正贤所寄。”
钟离辰勋转身接过信函,动作不急不缓,修长的手指沉稳抬起,却在触及纸面时尤为谨慎,仿佛在细细感知墨迹之下所蕴的份量与意味。
那随从并未即刻退下,而是从容补充道:“另有一事……听闻李正贤似已迁居鸿沙。”
闻言,钟离辰勋眉间微动,略一点头以示知晓,却未置一词。那名随从恭敬一礼,转身欲退。未料,尚未跨出门槛,主人的声音便自背后传来:
“路衡。”
年轻人闻声即止,转身应道:“属下在。”
钟离辰勋声音如常,却含一丝笃定之意:“近日我或需留于府中,劳你代我前往码头查看事务一段时日。还有——”他说至此稍顿,似有意将下句单独标出,“——若有机会,顺便去看看鸿韵阁那边是否一切妥当。”
语中未作解释,亦无需解释。路衡闻言即明,俯首应下,肃立片刻,便轻步退下,悄然离去。
门扉再次阖上,周遭重归寂静。唯有斜阳透窗,洒落室内,还有帘角掠动间那若有似无的风声。
钟离辰勋再次拾起那封信,用修长的手指小心拆开封蜡。信纸质地厚实,边缘平整而紧密,显然是上乘之品。信中所载多是寻常的事务报告,字迹密布,乍看之下并无异状。唯有纸张一隅,独自写着一个字——“帆船”。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个字片刻,便仿佛立刻明白了其中含义,像是寄信之人深知无需多加解释。他一只手缓缓展开动作,依着只有他与寄信者才知晓的折法,一道一道地折叠着那张质地上乘的白纸,边角对齐,线条分明。纸张在他的指间逐渐成形,最终化为一艘可安放在掌心的小小帆船。
当他将目光投向那张轻扬的船帆时,隐约可见墨痕勾勒的一行字悄然显现——
‘在下马上去鸿沙。’
读完一面后,钟离辰勋将折纸帆船翻到另一侧,查看船帆的另一面,发现上面留下了一行字。
‘那人似乎已经前往鸿沙了。’
他凝视良久,一语未发。唯有目光透过字迹,似望向一片波涛深远的海域,一艘帆船正乘风破浪,无可阻挡地驶向此地。
屋内光线渐暗,随着夕阳西沉,四下也缓缓笼上一层暮色。他却并未急于点灯,只任那余晖一点点退去,将室内染上静谧而朦胧的影调。
钟离辰勋静坐在书案前,未动笔,也未翻阅案上的卷宗,只静静凝望着眼前空白的纸页,仿佛任思绪在暗色中悄然游走,无声无息。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随后停在门边。
隔着帘子,是内院婢女的声音,隔着门帘轻声禀道:
“禀告大人,有人求见。”
他未即刻回应,仿佛并未听见。直到片刻后,才淡淡开口,声音稳如山石:
“是谁?”
——◆——
夜色渐深,鸿韵阁中檀香愈发氤氲弥漫,空气中透着一股淡雅幽香。阁外比往常略显热闹,常客们自未入夜便陆续入座,皆在等待梦露的演奏。
她方才在前半场登台不久,琴音仍余韵绕梁,未散人心。
但依旧如惯例有中场小憩,梦露尚未来得及再度上台,苏瑶便从旁走近,低声急促道:
“梦露姐姐,阁主让你上楼,其余场次让柳慧姐姐代为演奏。”
梦露神情如常,目光转向她,还未开口,苏瑶已抢先续道:
“我得先走啦,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
说罢,她似是怕梦露多想,身子微微俯下,靠近耳边低语一句:
“长公主真的要来了,不再是传言了,梦露姐姐……”
梦露怔了一瞬,眸中微有波动,但转瞬即恢复平静。
“谢谢你来传话。”
她轻声说道,语气柔和。
“那我先走啦。” 苏瑶挥了挥手,匆匆离开,如同仍有差事未完。
梦露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沿阶上楼,步伐不疾不徐。
至二楼,尽头一间常用于接待贵客的房门前,站着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她未作自我介绍,仅低头致意,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梦露略作停顿,静静点头,跟着入内。
房中依旧如昨夜般神秘,淡淡的香气缭绕空中,数扇屏风排成一列,隔绝内外。寂静无声,仿佛将她与尘世切割,只剩她与那屏风后的身影。
梦露站定于其中一扇屏风前,微微一礼:“不知唤小女子前来,有何吩咐?”
屏风之后传来一抹淡漠语音,温柔却冷冽:“我刚想起,给你的银票尚未盖章署名,若你直接拿去兑付,恐怕不便。如此——还请你先交还,我来补办。”
梦露下意识轻握衣袖,仍以柔和姿态立于原地:“无妨,小女子本就无意于银钱。”
语气真挚。
然屏风之后的声音并未停下:“我希望一切按规矩完成。”
梦露尚未回应,一旁的随从女声插入,语气比先前微冷:“我家主子已说得明白,你为何仍迟疑不从?”
梦露转首望向她,眼神澄澈,语气依旧礼敬却坚定:“小女子也已表达自身立场。”
那随从冷哼一声:“好大的胆子!”
屏风后的声音却再次响起,这次音量稍低,却字字有力:“我不过是想按规矩办事罢了……姜梦露。”
这一声全名,使梦露倏然静默。
良久,屏风后的人再启唇,语气依旧清淡,却藏有深意:“还是说——那张银票,如今已不在你手中?”
此言听来似是随口一问,然那一抹浮现在屏风后主人的唇角的浅笑,却清楚表明她已有所料。
梦露沉默片刻,终于启唇,语气平稳如水:“既是阁下的吩咐,小女子自不会拂逆。”
语毕,她缓缓伸手入袖,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银票,递予那名随从。
随从接过后转交予屏风后之人,后者展开查看,确系原票,无一处涂改作伪,亦非复制。
方才浮现的笑意瞬间敛去,屏风后那双眼在昏影中微沉。
与此同时,梦露的声音自另一侧轻缓响起,言辞简洁:
“小女子斗胆一问……倘若银票不在我手,阁下以为它会在谁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