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低垂,烛影如豆,幽室中一片静谧。
屏风之后,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贵客端坐不语,纤细白皙的指尖轻轻滑过茶盏边缘。杯中茶水早已冷却,却未尝一口。
“姜梦露。”她喃喃唇语,声线平缓无波,唇角却缓缓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她比我想象中更沉得住气。”
指尖仍在盏沿游走,那笑意虽淡,眼底却掠过一丝寒光,“看来……我得重新审视这位姑娘了。方才那局,走得并不如我所愿。”
屏风旁伺立的女随即低声开口:“莫非……主子是高估了那位音坊女子?属下倒觉得,她不过是自视清高,仗着些名声,才敢在您面前强作姿态。”
那人却淡淡一笑,眸色依旧深远,“不,她那股气定神闲,不像是空架子的矜傲。”
她微顿,开口问:“韩头儿的消息送到了么?”
女随即躬身献上封皮素净的信件,封蜡尚新。那贵客接过,在灯下缓缓拆开,随手展阅。
信中内容不过是钟离辰勋日常行迹的流水记录,清晨巡视仓口,午后走访商行,晚间返回府中。未见异动。
她望着那信纸片刻,眉头未皱,却忽而轻启唇,“韩头儿,倒真是一位……‘正直’之人啊。”
语气里似讥非讥,唇角勾起一丝极轻的弧度,不似笑,却也并非冷然,仿佛那份‘正直’之中,她早已嗅出另一层气息。
她缓缓合上信纸,放于案上,视线落回案几上的茶盏,茶水仍未动,杯壁微凉。她却并不急着续盏,只是静坐不语,仿佛下一步棋已于心中悄然布成。
——◆——
城中偏北的小巷内,一处靠近市中心的宅邸,书房中灯光微明,照亮了桌上一张铺展的账册。北面的窗扇仅开了寸许,让夜风得以穿堂入室,带来几分凉意。
韩头儿仍身着江南布商的打扮,低头缓缓记录着今日的商数,毛笔在纸面轻轻划动,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声响。待门口脚步声传来,他并未抬头,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字迹,只淡淡问道:
“已经将信送给那位‘尊贵的雇主’了吧?”
那名仍身处角色中的探子微一躬身,语气沉稳道:“已经送达,路线也完全依照您交代的安排处理。”
韩头儿微微颔首,示意知晓,却未再多言,继续伏案书写。室内一时寂静,只余纸笔摩挲的细音,仿若无人言语。
探子在一旁站了片刻,似有所思,面露迟疑,终究鼓起勇气,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头儿……关于那位鸿韵阁的琴师姜姑娘——今日酉时她前往钟离府一事……是否也该一并禀报?”
此言一出,韩头儿手中笔锋一顿,虽是片刻,却清晰可察。他缓缓抬首,眼神平静地扫向对方,目光中却藏着刀锋未出鞘的锋利。
他唇边勾起一抹淡笑,是商场上人人熟悉的那种慈和笑容,可若稍作深究,便觉这笑意并不温暖。
“雇主请我们查的是钟离辰勋……”他说到此处稍顿,继而语气平缓却清晰地补上一句,“可并未请我们查姜梦露。”
他的目光始终未移,既不带责备,也不含宽纵,只有不容置喙的坚定与界限分明的分寸。
“若是雇主日后有此需要……”韩头儿将毛笔搁于一旁,语声虽轻,却落地有声,“那就得另付酬金。”
韩头儿嘴角的笑意尚未褪去,只是从方才的和气,转为略显深沉的神色。灯下那双锐利的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在心中权衡什么,继而不疾不徐地开口,语调沉稳而有力,仿佛缓缓落下的一道命令,却重若枷锁,不容动摇。
“换个目标吧。”他开口说道,无需再解释指的是何事,“不用再查那个姜姑娘了。我不希望这段时间有人过多接触鸿韵阁的人。反正,她的事也已有个大致的轮廓。”
这番话令站在一旁的手下默然无语,尽力不露声色地点头领命,未显一丝诧异。
“让咱们的人转而盯紧那个神秘来客,从安全的距离跟踪她的行踪,切勿靠得太近。”韩头儿缓缓举起茶盏,轻轻放回茶托,竟未溅出一滴水,“要格外小心,她不是普通人物,而她背后……也未必只有她一人。”
他再次望向手下,神色愈加沉静,眼中却透出一丝难以分辨的警觉与莫名的兴味。
“至于盯着钟离辰勋那边的人……继续跟着便是,不必再紧逼得像先前那般。”他说至此,语气顿了顿,随即缓缓补上一句,“只需按情形汇报动向,留些话好向雇主交代就行了,不必知晓得太多。”
说罢,他从案旁取过一张纸,整整齐齐对折后放入身旁的木盒中,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下一个注脚。
“如今我们的人手大多在江南,不足以同时展开多线密集追踪,因此必须有所取舍。”
他翻掌如在棋盘推演,“有时一着慢棋,反倒能引得对方在另一个角落出错而不自知。”他语气平静,眸中却蕴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远谋与机锋。
韩头儿静默片刻,似是留出时间让话语渗入人心,随即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你明白了吗?”
手下立刻低头恭敬应是。
韩头儿微微点头,又重新转回案前的事务,仿佛方才所言,不过是为新一局布下的起手一式……真正的棋局,尚未显出全貌。
——◆——
夜色虽已笼罩整个鸿沙城,但钟离府内却并未如寻常人家那般漆黑寂静。自府门起,一条铺满浅色碎石的小径蜿蜒通往内院,道旁圆形石灯有序点燃,投出一圈圈柔和灯光,在高墙边倾斜而下的树影中交织成错落的明暗,地面洁净无尘,即便时令正值落叶之季,亦不见一片残叶。
芔山的夜风轻轻掠过庭中修竹,带起细微沙沙之音,仿若一声沉稳的问候。万物井然,幽静清明,竟令人难以想象这是这座城中最具权势之人的宅邸。
主楼廊檐上的灯火洒落温柔,不显张扬,却在无意间映出处处精致讲究的布局。深处的熏炉中木檀袅袅,香气随山风飘散,与周遭的静谧融为一体,仿佛连时间亦不忍打扰。
身着府中侍从常服、深色长袍的路衡,悄然步入钟离府最上层的书房。虽夜已深,室内仍灯火通明,角落的油灯映出桌案上一方幽暗光泽,将整间书房映照得分外清明。
他先行躬身行礼,语气沉稳地上前禀报,言及傍晚港口之事皆无异样,惟因临近大宗货运季节,商船稍多,东侧码头一如往日稍显拥挤,征税官员尚未更替,新人尚未来任。而鸿韵阁方面,姜姑娘仅于前半场登台演奏,后半场则由柳慧代为上场,如此安排颇为少见。
钟离辰勋静坐案后,抬眸听取,神色平静如常。可那双沉凝如水的眼眸,在听闻一刻之间微微一动,仿佛深潭中忽有暗流掠过,未激起波澜,却已在心底泛起回响。
“我知道了。”他语声低稳,随后便紧接吩咐,“这段时间我要准备迎接来自京城的长公主,码头那边或许要劳你代我多留意几日,鸿韵阁亦然。若有异动,尽快禀报。”
路衡默默应下,神色一如既往地坚定。可当他退后两步时,却忽然止步,似乎在心中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微微转身,语气低缓却毫不迟疑地开口:
“若是我冒犯了……还请见谅。”
他抬眼正视着上位之人,眼中平静无波,却问得毫不绕弯:
“主子……真的要与长公主成婚吗?”
这句话仿若一支无形的利箭,直击钟离辰勋心口,却无人能见。他的眼神在那一瞬停滞,随即望向半掩的窗外,夜风中,树影轻摇。
他没有立刻作答,而路衡也并未期待一个直接的回应——因为在这份沉静的氛围中,愈是无言,愈显沉重。
他深知,眼下之事,早已非其所能自由决定。他不过是那盘棋上的一子,已被摆在棋局之中。而那段久远的记忆中,他与长公主仅有几面之缘,那是一次朝廷大典上,他以港口特使的身份被邀请入京。数年来不过寥寥数次的远望,从未真正言语,更遑论相识。
那便是他与长公主之间的全部——遥远,寂静,并且无法拒绝的安排。
“他们想要的,并不是让我成亲。”钟离辰勋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似水下暗流。
“他们要的,是一条锁链,把我拴在皇权之下,好令我在他们划定的范围内动弹。”
路衡轻轻动了动身形,神色亦沉重几分,似乎已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我如今所处之位,对于一名港口守令而言,已太过靠前。”
他顿了顿,语气无甚起伏:
“与长公主成婚,并非赏赐,而是宣告——我,已被卷入他们的棋局。”
此后,他便归于沉默,仿佛方才所言,不过是他这沉寂生命中唯一一次的长长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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