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烟不再被允许回不周山行宫，退而求其次，她住到了聚丹城的公主府里。

这座公主府是在她及笈的时候赐下的，过去一年一直空着。

算算日子，过两天她的信期就要来了，一般会淋漓不尽的持续十天左右，加上开始和结束泛冷的两天，一个月里，她有近一半的时间都是不舒服的。

如今，她漫游在公主府的小花园里，心中有事，便忽略了身上的感觉。

姜烟不愿做一个不懂事的，不顾全大局的公主。所以她在和姜王说话前，以及现在，都会对自己的话语反复推敲。

没了云妈妈和姜源在身边，华灯都觉得她莫名的成熟不少，若不是瘦削的身形和不上妆容便一片苍白的面色，外人看着，甚至会觉得公主好像只是体弱一些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

姜烟实在不理解，不理解父王和母后为何坚持要她嫁给姜辛成。如她所说，于公于私，她嫁给姜辛成都没有半点好处，倒是会无端端竖些敌人。

反复推想，姜烟疲惫之际对自己产生一些厌恶的情绪。

若她是男子，或许姜王就没有这般不甘，顺利成章继位给她。又或许她身子好，那么实在不行，她为王后，亦可有更多余地。

可是，她都不是，她都不行。天家，幼时金山银山再怎么宠爱都不为过，但一旦长大，她便会被置于台面之上，待价而沽。

姜烟沮丧极了。

华灯正站在公主两步远外，有下人上前来跟她耳语了什么，她来到姜烟身边，“殿下，源公子求见。”

姜烟有些惊喜地抬起头，但自己琐事缠身，她已经没有了从前听人从山下归来时急不可待的模样，只带着一些对自己人的有气无力道：“让他过来吧。”

长大伴随着烦恼，磨去了她的一些天真和激情。

姜烟站得有些累，顺势坐到花园里一把编制精美的竹椅上，然后看着花园的入口，想着姜源，尽力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

偏下午时分，花朵很美，阳光耀眼但也不再灼热。

她在这个暖洋洋的午后看着他穿着一身便服一步一步从门口进来，然后像一阵和风，吹着吹着，停在了她的两步开外。

他挡住了她的阳光，她也没有从椅子上起来，反而仰着脑袋眯眼打量他背光稍暗的面容。

心跳的很不寻常。

那是和在不周山不一样的感觉，美好的午后，温和的他，姜源不再是一个侍卫，而是一个臣子，一个外男。

姜烟正有些发愣，姜源便往旁边跨了一步，然后疑惑道：“殿下在晒太阳？”

姜烟：“......”是吧，她好似泄了气，随后一股脑放松背脊，将身子窝进靠背里。

一个颓唐的，不端庄的姿势。

她问道：“我进城时派人通知了国师府，你收到消息了吧？”

姜源：“是，属下的随从告诉我的。”

姜烟：“你不必称属下了，以后都不必了。”

从前，姜烟也以为自己长大后总会回王城，于是问过姜源，他会不会一直当自己的侍卫。

那时姜源已经十五做了国师义子，心中知晓，公主总会嫁人，所以曾说：“殿下只要在不周山，属下自然是近卫，若殿下回王城，便看宫中的意思。”

那时姜烟听了还有些不开心。

她这话一出，明明是姜源早就设想过的场景，但他莫名生出浓浓的排斥。

或许是习惯吧。

他沉默几秒后问道：“殿下不准备回不周山了？”

姜烟看了看天上飘荡的白云，叹道：“是啊，不回去了。”回不去了。

她虽然很想逃避，但却不得不告诉自己，只要她还活着，便不能龟缩在山上。

姜烟说完转问他：“你今日为何来见我？是只为拜见，还是有何事？”她期待是前者。

姜源回答：“二者皆有。”

姜烟遗憾，那就是后者呗，她垂头丧气道：“什么事儿？”

姜源：“属下此去赵国，闲时路过一城镇，游逛之时遇见一仙风道骨的老者在闹市摆摊算命看诊，周围的人都惊叹不已，似乎老者算命颇准。”

他扭扭捏捏，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姜烟有些疑惑，循着一个空隙插嘴道：“姜源，你是在讲故事吗？那老者这般厉害？”他主动讲故事着实很稀奇。

姜源点头：“嗯，属下不是讲故事，殿下且听我说完。属下围观了老者给三两人算命，正欲转身走，但老者叫住了属下。”

这姜烟可就来兴趣了，她挺直腰板，身子前倾道：“哇！叫住你？老者说了什么啊？”旁边华灯亦是听得津津有味。

姜源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从不信命，但还是被老人家忽悠了。

老者看了他的面向，啧啧称奇，然后竟说他家中有人疾病缠身，命不久矣。

姜源嗤之以鼻，他的家人？早被他一把火烧到不知道哪个地方去了，说完正要走。但老者竟然大叹，说他不敬神明，只会错失救人良机。

姜源心头不屑，偏生脚生根似的，一步都挪不开了。

最后，他所带钱财不多，便把随行的使者们身上家当借了个遍，买了个东西。

姜源说完，姜烟不眨眼盯着他看，这事实在不像他能干出来的。

姜烟问：“那你买了个什么啊？”

姜源沉默不语，从怀中掏出了个东西，随后递到姜烟面前：“本想回不周山再献给殿下的，价钱不高，属下也是买个心安。老者说此玉镯含阴阳二气，可养命养魂。属下身子强健，放在身上也是浪费，所以想着献给殿下，也算是让殿下一悦。”

其实花了很多钱，但姜源此刻觉得自己那时傻了，竟然信了这些鬼话，还是不要明说为好。

姜烟看着他，笑出洁白的牙齿，笑眯了眼。

一般，姜源在她面前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就是不自在了。哈哈，分明就是来拜见她的嘛，还说什么有事儿。

她伸手接过了东西当场套在左手手腕上。

略显苍白的手腕，浅绿的手镯。除了带着有一点宽松，很漂亮。

姜烟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开心道：“我很喜欢，姜源！”

二人的事情说完，姜烟又想起这段时间糟心的事儿，知己来了，她可不得好好倾诉一番。说到议论朝政之事，姜源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聊了起来。

他不管她会不会议论，只要姜烟问到，姜源便一五一十的陈述出来，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竹简。

眼看待了近一个时辰，天空只剩一点余晖，姜源终于告退。

他刚刚走出花园，华灯便来给姜烟汇报道：“殿下，王后和辛成公子来了。”

姜烟的笑容敛了下去，移步到大厅准备相见。她很开心见母后，甚至可以单独见一下姜辛成，但并不愿意看见二人一同前来。

姜源走到半路的时候遇见了王后和姜辛成。

二人一人惊讶，一人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姜源停下行礼，“王后，太子。”

姜王后问道：“姜源，你怎么在这里？”

当初姜源刚刚战胜归来的时候她和姜王便议论过姜源作为公主近卫的事儿。

但姜烟还小，一个用惯了的侍卫，他们也想着等姜烟回王城再规整身边的下人。更何况姜源一朝有功，还如此不骄不躁，当初姜王和王后甚至还很满意。

姜源回道：“殿下自不周山归城，属下还有些事情未曾与殿下身边的人交接。故今日得闲，特来拜见。”

王后满意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先回去吧。”

姜源：“诺，王后太子，那臣先告退了。”

他朝着公主府大门走去，姜辛成的眼神追随者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呵，意图攀龙附凤的家伙，姜源方才的话，他可一句不信！

姜辛成一边走一边对着姜王后道：“姑母，这姜源真是衷心，我听城卫总领曾说，他从前办公归来，便会回不周山服侍长烟呢。”

王后叹道：“可不是吗，姜源懂得感恩，当初冷天冻地，长烟救了他，他也没忘了这救命之恩。”

他今后入了朝堂，国师一家，可不就是长烟在朝堂的后盾，若长烟侥幸生了孙儿，也好在朝中扶持。

不过，长烟这身子，难啊。

姜王后有些忧愁。

.

晚膳后，眼瞅着太阳落山，公主府的客人终于要回宫。

姜烟一反常态地叫住了人，“母后，您先回去，我和堂兄再单独聊会儿吧。”

姜辛成有些诧异，姜王后也有些奇怪，但更多的是看见女儿愿意改变的惊喜，她道：“长烟今日怎么起了兴致与辛成叙话了？”

姜烟笑了笑，“许是今日天气好吧。”

她看了看略显昏暗的天空，傍晚的凉风吹过，配着暗下去的晚霞，确实让人心旷神怡。

姜王后乐见其成，嘱咐两句后欣然离去。

姜辛成跟着长烟站在干燥的院子中，两旁的盆栽晒了一日的太阳，此刻有些蔫头耷脑。

“长烟妹妹要与我说什么？”他等不及开口问道。

姜烟直抒胸臆，“堂兄，你应该知道吧，父王要你我二人成婚。”

听话之人皱了皱眉头。

这难道不是他成为太子的条件吗，她这般的语气莫非是不想嫁给他？

姜辛成斟酌几秒后回道：“知道。不过这并不是皇叔自己的意见，我心仪妹妹已久，早有此意。”

姜烟古怪地看了他两眼。

他心仪她？可是两年前，辛成公子就纳了姬妾。前段时间他成为太子，母后还特地来跟她说，辛成遣散了府内姬妾，今后一心一意对她一人。

这样的行为，姜烟一直以为他要娶她只是迫于父王和母后而已，可现在。

姜烟想了想严肃与他商量道：“堂兄，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你知道我身子不好，嫁给你也无法绵延子嗣，我今后亦不想嫁人。所以我想禀告父王母后，为你另谋贵女。堂兄若有喜欢的女子，也可直说，到时候你我一同面见我父王，也可皆大欢喜。”

姜辛成成为太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姜烟以为，为君者，若有机会，都不想束缚于人。只要他二人借此机会一同面见姜王，表明心意，虽然过程或许会有波折，但结果应该皆大欢喜才对，她心怀忐忑地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然而，姜辛成并不如她所愿。

他隐晦地打量了她一番，眼中若有所思。

皇叔为了长烟，甘愿修一座行宫，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女儿换个太子呢？虽然这决定定会遭到大臣们反对，他太子身份改变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姜辛成可不希望自己继位途中出现一丝一毫的波折。

至于取她为后？一个女人而已，皇叔都六十了，这般的高龄，距离鬼门关也就是临门一脚的事情。待皇叔死去，纳多少姬妾还不是凭他所愿？

况且，长烟公主天姿国色，虽身娇体弱，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姜辛成确实是喜欢她的。

幼时，她还在王宫居住的时候，他也数次去见过她。

小姑娘粉雕玉琢，辛成公子很乐意带着自己的玩具去献殷勤。只是她血症骇人，父亲母亲并不准他靠近。后来亲眼见她在宫中摔了一跤，鲜血流淌不尽的样子吓坏了他，他才听父母的话少去宫中了而已。

姜辛成斟酌语句的同时，忍不住内心一直以来的猜测，试探问道：“妹妹莫非是有心仪之人？若有，你且与我说，我自不会勉强。”

其实他更想问她是不是欢喜姜源，可那般的话就太明显了。

姜烟皱了皱眉，回道：“堂兄莫要胡乱猜测，我并无心仪之人。而且我说了，若你我婚事不成，堂兄也可放心，我此生不会嫁人。”

姜辛成听了她的话低头冷笑，心里并不相信。

整理一番心情，他抬起头来，转头对着她，郑重又不失深情的眸子盯着她道：“长烟妹妹，你既无心仪之人，今后也不准备嫁人，那为何不嫁给我？我心仪于你，你嫁给我定不会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希望你莫要因为你我二人相处较少就拒绝我的心意。”

没有心仪之人就一定要嫁给他吗？

其实这话很好反驳，她完全可以问，他当真喜欢她，这些年他府中的那些姬妾又是怎么回事？

可是，姜烟并不蠢，事实上姜王如此欢喜女儿，除了她是他第一个子嗣，还有她从小都一直很聪慧。

她只是一直住在不周山温室之内，心中对所有人都抱有美好的期望。

她读了圣贤书，学了礼，觉得大家都应该为了彼此都能更好，而去一同努力。

然而，姜辛成低头思考的模样，以及他的话语让她知道。

这些权力的争夺者们，并不愿意为他人的意愿去承担一丝一毫的风险。她看似常年身居山中行宫，与这些无关，但身在其位，早已避免不了处于漩涡之中。

姜辛成走了。

姜烟看着天上的黑幕，沉静深邃，令她憋闷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