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外面一片漆黑,应该又是一个深夜。
姜烟是被冷醒的。
她感到鼻腔一股温热涌出,费力地伸手抹了一下,夜里太黑看不清,估摸着是血。
她的脑子开始恍惚,连睁眼的力气都无法维持。
这最后的一刻,公主喊不动人,也不想喊人,她不想自己的身侧围着一堆面色惊慌,进进出出的婢女。
她只是看着漆黑的帐顶,轻轻开口喊了一个名字,有形无声道:“姜源。”
不知过了多久,姜烟感到后颈和枕头浸透在湿热中,慢慢变得冰冷,呼吸好似沉重,又好似轻得没有,闭上眼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一个惊慌的黑影,一只粗糙的大手抚摸上她消瘦的脸颊。
是幻觉吧,这辈子最后一个幻觉,真遗憾,她对他最后一个回忆是在两年前。
姜烟后来知道,那不是幻觉,她死了,死在一个无人的深夜,死在姜源来见她的时候。
魂魄离体后,她站在床塌边,看见姜源手足无措跪在她床边的狼狈身影。
姜源不知道是干了什么,他不止脸上很沧桑,连原来那双修长有力的手都磕碜的不能见人,上面满是粗糙的干皮和龟裂的细口。
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姜烟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梦里看见他,她也很高兴,于是伸手想去拍他的肩膀,但拍空了。
她怔愣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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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源本不想惊动任何人的,他只想来看一眼,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回去。
如第一次潜入这座宫殿,他站在角落里很久,隐约看见床榻上有一个隆起的身影,好似睡得正香,他松了一口气,随即慢慢走到了塌前。
姜源没有听到公主的呼吸。
这么静的一间屋子,他听不见她一丝一毫的呼吸声。
他开始慌了,心里升起极大的不安,随后小心伸出连日纵马的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
一片湿滑和冰冷。
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沙哑的嗓音掩饰不住地颤抖着低声道:“殿下。”
姜源怕惊扰了人,小声地叫着。
可是沉寂的帐中,仿佛连空中的微尘都不再飞舞。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一旁,嘴唇发白地吹开火折点燃一盏铜灯。端到床前,他看见了令他目呲欲裂的场景。
一个苍白病弱的人,一床鲜血淋漓的景,她浸透在冰冷的血红之中。
姜源的脑子嗡地一下,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他就这样手脚发软,眼神发愣地坐着,寂静的殿内充满了他沉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灯芯烧断一截,火苗晃了一下后燃得更大。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姜源的眼中逐渐染上疯狂,他猛地站起身来,噌地一下拔出身上的金麒剑,转身大步离开了今华殿。
早春的王宫,树木在悄然变暖的夜晚焕发出新芽,稚嫩卷曲的新叶在黑夜中看到一个疾速掠过的黑影。
姜源来到了姜辛成的寝殿。
不同于今华殿的清冷一片,这里染着炭火,熏着暖香,大王和王后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得正浓。
外面的守卫和随侍在无声中倒下,姜源提着染血的剑站到了寝殿的床榻前,仔细感受床上的舒适和安稳,他在黑夜中无声笑了一下。
他贴心地俯身点燃了殿内的灯火,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抬手掀开了垂地的帷幔。
“噗嗤”一声。
齐玉在睡梦中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睁开双眼,她的胸膛正插着一把重剑,她的喉咙正要发出尖叫,下一秒脖颈便被划破,喷洒出一片鲜血。
濒死之际,女人眸子恍惚,嗬嗬的气漏声中,她的嗓子像破了的风箱,不甘地轻声呼唤着:“王兄,王兄,玉儿......”无人在意她的呢喃,她只是探路的一块石子,被丢到了地上,被扔进了山林,平平无奇,淹没于泥土。
姜辛成迷蒙着醒来,还未看清什么,姜源扯着领子便将人甩到了床榻之下。
“来人!来人!”他骇然地看着浑身染血仿佛从地狱而来的姜源,眼中充满了惊恐,立即扯着嗓子开始大叫。
“闭嘴!”姜源单腿踩上他的胸膛,一声暴呵。
姜辛成惊恐地捂住嘴。
姜源盯着他的脸,粲然一笑:“大王,你怎么不遵守承诺呢?”
姜辛成仰视着他,打量显然不太正常的人,他知道自己无法从姜源的手中逃脱,索性压抑着心中的恐惧转移话题道:
“什么承诺?姜源,你不在西南,在这里干什么?”
姜源死死盯住这张令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脸,沉声一字一顿道:“回我的问题。”
姜辛成:“什么记得不记得,姜源你想弑君不成!我告诉你,我要是在这殿里出了问题,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聚丹吗?”他很心虚,并不想提起那个承诺。
姜源死死盯住这个人,突然觉得自己质问的行为有些可笑。
他早就知道,质问也好,恳求也好,这些从来都得不到成果。
姜源不再有谈话的心情,他面无表情地道:“我本来就没想活。”随后抬手提剑,慢慢捅进脚下人的胸膛。
他看着那伤口变大,那鲜血溢出流淌,他想到黑暗中那一片湿冷的床榻,心痛如浪潮般淹没了他。
他错了。
姜辛成在绝望和剧痛中费力呢喃:“不怪我,不怪我,是你,是你们,你们根本没有将我看作大王,你们..”
姜源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却没有多痛快,只是一直在机械地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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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见地道,姜源心中不可谓不震撼,但公主面前,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姜烟睡着以后,他将人送回殿内,转身回到了地道里,然后一路摸索着,天明的时候,果然从北城外的一间经久失修的破庙里找到了出口。
这事他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公主。
制造了一片血腥,他麻木着回到了今华殿,将人背到背上,沉默着下到地道里。
第二天夜晚,姜源来到了不周山山脚。
宫中出事,天下一片混乱,徒留这个地方一片安详。
春天了,春雨在傍晚落下,细雨如丝,洒下一片冰凉和湿润。枫林的嫩叶已经从卷曲到平展地舒展开来,嫩绿脆弱,可怜可爱。
上山的路上,二人各自鲜血染身,满身狼狈。他背着人一步一步踏上青石的阶梯,走得缓慢而坚定。
那年他也是这么上山的,沿着扦插不平的,泥泞的土路,一路跌倒踉跄着爬到山顶,遇见他的神女。
如今,他步步而上,好像并没有多悲伤,可是心太空了,只有眼睛看着脚下,一步一步地踩上去,只有时不时地摸摸她冰冷的身子,他才会感受到踏实。
雨丝慢慢挂在了他们的睫毛上,冰冷沉重地令他的双眼微微抖动。
有压抑的呜咽止不住从他喉中溢出,有晶莹的泪滴一滴一滴落到了青石板上,随着他们一路向上。
姜源选了离行宫不远处的一颗枫树下,他将她背靠着树干,然后默默开始挖土。
从天黑到天亮,当他为眼前的土包捧上最后一把新土,姜源终于带着泥泞的双手泣不成声。
“其实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入宫,知道你不想嫁人,知道你从不看重荣华富贵,我全都知道。”
“可是姜源胆小,姜源低贱而卑劣,如果我带不走你,那我想看你活着,尊贵地活着,我不顾你的意愿,你活着便是我的私心。”
姜源舍不下权柄也舍不下她,只有不断证明自己的能力,只有不断地抬高自己的身份,他才感到自己有靠近她一步的资格和能力。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对所有的权贵都蔑视,只有在她面前,他总会感到自卑。
从前的时候,他在这山上沉默着听她絮絮叨叨,听她的烦恼,听她的心事,听她对下到四时节气变化,上到天下朝堂大事的好奇和疑惑。
如今,她已无法开口,喋喋不休的人变成了他。
“义父他们说我愚蠢。”姜源苦笑一声,“那什么才叫聪明?人活着一定要聪明吗?”
他违背从前的自己,甘做愚蠢的姜源。
他不想深究这么多,他只是愿意,他愿意努力让她活着,愿意让她万人之上,都是他愿意,这些人为什么都归结在殿下身上呢?
是他害了她。
四下无人的丛林中,姜源跪在坟前,从喃喃不停到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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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窥见的世界里,有一个人始终陪在姜源的身边。
姜烟看着他崩溃,看着他杀了姜辛成,然后背着自己回到了不周山。她开心,震惊,焦急,可是她和他已经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见了。
本以为早已石头心肠,到头来还是心有牵挂。
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淋了同一场春雨。姜烟游荡在自己的坟前,眼看着姜源纵火烧了行宫,唯留下他送给她的那只玉镯,然后终日跪在坟前不吃不喝。
他的的脸色逐渐发白,亏得一身异于常人的体质,三天了,依旧勉强地跪立。后来,他再也支撑不住摇晃的身子,重重倒在了地上,蜷缩在土包的前方。
姜源感受着慢慢流逝的生命,抬头看着长满新芽的树林枝桠,她回归尘土,而他早在十岁时就应该这般暴尸荒野了。
姜烟在自己的坟前作陪,死去后的第五天,地府的鬼差前来锁魂。
她原本是不想走的,可是鬼差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姜源,接下来的说法打消了她的固执。
“这位姑娘,人死之后都要回归地府,重新投胎的,来世或许还有可能与这位公子相见,你若因为他拒绝锁魂,那这般抗拒地府办公的孽障可就要归到这位公子身上了,还请姑娘配合。”
姜烟见对方满面严肃,来时汹汹,言语间也不无道理,于是再三看了看地上的人后,终于还是跟着走了。
离开人界天地,和另外几个鬼魂被捆着走在去地府的迷雾之中,两位鬼差跟着吞方兽所指的方向带路,他们对话的声音传到了姜烟的耳朵里。
“你小声点,小心被后面听到了。”
“怕什么,锁魂鞭捆着,她又跑不了,再说如果在这里跑了,不小心误入恶鬼界,她还不被那些穷凶极恶的东西撕成碎片,生死簿显示,这位可是王族,魂魄大补呢!”
“去你的,你这话小心传到阎君耳朵里,什么大补,怎么,你想尝尝?”
“就咱哥俩说说,你别传就行。不过说到穷凶极恶,我刚刚看到咱们的生死簿又出现一个人名了,三日后的死期,应该就是刚刚那位公子。好家伙,是个将军啊,不说杀了好多人,去地府要接受阎君的审判,最厉害的是,他杀了君王啊!大孽障!不入十八层地狱受刑到灰飞烟灭,也要被判去恶鬼界万里荒山永生不得出。”
“原来昨天跑了的那个姜王就是他杀的啊,挂不得那位大王怎么都不去地府,合着心不甘情不愿呗,害,又是一件难办的差事,不知道要写多少报告文书了。”
“这公子也是稀奇,头一次见人守坟守到不吃不喝把自己饿死的,还不如朝着脖子来一剑呢。”
“管它呢,饿死也好,自刎也罢,反正他孽障这么多,也不差自杀这一项,对咱来说都一样。”
姜烟听这话听得心头一惊。
她被这两位鬼差欺骗了。
趁着他们聊天松懈的过程中,她挣脱锁魂鞭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奔进了迷雾中。
姜烟辨不清方向,没有李大山运气这么好,最终在摸索中误入了恶鬼界。
接下来的记忆是一段模糊的,如噩梦般的碎片。她果真被那些“家伙”撕成了碎片,意识消逝的最终时刻,姜烟竟然感到欣慰。
如果他注定灰飞烟灭,那她魂飞魄散,也并无不可。
可在四散的最后时刻,她好似无形之间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聚拢,如清风一般始终围绕在一个地方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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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神魂相聚,姜烟来到了千年后的世界。
高楼四起,人潮涌动,车水马龙。她成人的魂魄,却如世间初生的婴儿。
她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姜烟小心地,好奇地,懵懂地四处游荡,到了一个新生儿很多的地方。
她在那栋钢铁怪兽的楼下听到了羸弱到几不可闻的哭泣声,走近一看,是一个满脸皱皱巴巴的女婴,女婴不停的挥着稚嫩的手掌哭泣。
姜烟好奇地靠近,被那女婴抓住了伸出的食指,天旋地转,她未经投胎,降生到了人界。
在身子极度的难受中睁开双眼,是几句听不懂的声音。
姜奶奶来医院拿药,路过垃圾桶捡到了新生没几天的姜烟。
“哎哟,哪个丢的?造孽啊!”
姜烟窝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女婴是世间初生的魂魄,地府还没有任何记录。姜烟早已被认定消亡,如今再拥有被赠与的人类身体,便是是隶属两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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