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深刻

庄弦琰带着他们走回书院,那檐上空无一人,却有不少生活的痕迹。

他和袁意明跳完扔下的绳子,吃完了果子的盘子…

袁意平不随便让人进来伺候,福至又一直跟着他们来不及收。

池熙元停下脚步打量着这檐廊,眼眸里泛起不知名的情绪,笑容却很镇定,

“这书院的廊子向来清清冷冷,现在倒像是有人住的。”

“你这性子在这儿,可不把袁意平吵到鸿蒙阁去了。”

庄弦琰打开书房外间的门,

“既然知道袁公子在鸿蒙阁,太子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池熙元一步跨进书房,庄弦琰侧过脸,和时月对一个眼神才走了进去。

“本王也是来了这里才知道他去了鸿蒙阁。”池熙元坐下,一个小厮端上来茶,

“无妨。过来看看你也好。”

庄弦琰不语。

之前还想要他的命,这会就说来看他。

看来这太子也聪明,知道要拉拢袁意平就得对他好。

庄弦琰默默在他对面坐下,手抬起来,

“时月姑娘也坐吧。”

池熙元不动声色打量他们一会儿,喝了口茶方才说,

“你们是旧相识?”

庄弦琰手指颤一下,表情却坦然,

“殿下为何这样说?”

“不过是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

池熙元把茶杯放在桌上,笑笑,

“那这几句话必是说得好,今儿她听说本王要来袁府才跟着来。”

庄弦琰悄悄瞟时月一眼,见她在太子旁边坐下,

“姑娘许是和我一样在宫里待着闷了,找着机会就出来看看。”

池熙元点点头,目光穿过庄弦琰身后的窗,

“宫里是闷啊,哪里是常人待得住的地方。”

他微微沉默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本王送袁公儿的那只鸟呢?原先挂在书院,怎的不见?”

庄弦琰跟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很认真地找鸟笼,却真没找到,于是喊了几声“福至”。

那端茶的小厮走上来,

“回太子,回五皇子,福至有些私事没法来伺候了。”

庄弦琰点头,风轻云淡地说,

“许是袁公子学殿下把鸟拿到暖房了,怕冻着。”

池熙元看着他,目光颤两下,笑容还是一样意味深长,

“但愿他不是嫌那鸟日日夜夜吵得他烦才叫人拿走。”

又是这样,话里有话。

庄弦琰腹诽,却早就学会在这太子面前装一副乖顺模样,

“袁公子素来在意殿下,殿下所赠之物自然爱惜。”

“那你呢。”

那太子的视线不由分说挪过来,心惊胆战砸在人身上。

你对这只鸟,对本王和袁意平的感情又是什么心思。

那太子没说出口,庄弦琰却听得一清二楚。

血液凝滞,呼吸都乱了。

庄弦琰失了分寸瞪着大眼睛望回他,手也捏着椅子扶手。

那太子笑一下,气氛却没有丝毫回转,

“只是突然想起五皇子来,不知道五皇子喜不喜欢那只鸟。”

庄弦琰一口气憋在心里打转,眼睫毛跟着愤愤两下。

“刚来袁府没多久,袁公子还没舍得拿出来给我看,护得死死的。”

池熙元点点头,那个笑容里的牵强终于掩饰不住,

“是啊,他有什么在意的东西向来护得死死的。”

“哪怕是本王,想见一见都难。”

庄弦琰抓起旁边桌上的茶喝一口。

这太子讲话真的让人心烦,也不知道袁意平是怎么忍了那么多年。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房里竟安静得很。

这边时月刚想开口,就听见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庄弦琰即刻亮了眼睛看袁意平过来行礼,

“臣不知太子殿下到访,殿下恕罪。”

池熙元从茶杯上挪开视线,挪到袁意平身后跪着的福至身上。

怪不得不在,原是通风报信去了。

今时今日,他还要为了五皇子防着自己。

笑意再扯不出来,这太子放下茶杯站起身,

“你既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

“袁意平,你送本王出去。”

池熙元一脚跨出书房的门槛,袁意平却直起身先看向庄弦琰。

默不作声却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确认这皇子没事,他才转身跟着太子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合上,池熙元一步没停,走得有些快,眼看着就要走出书院。

袁意平追上去,跟在他后面。

时月抬头看那太子的背影一眼,稍稍往后挪开一段距离,留他二人说话。

“太子刚来怎么又要走?”

“殿下不是来找臣…”

池熙元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里闪烁着不明的情绪,

“袁意平,你明知我心里对他有愧,为何还要这样防着我?”

袁意平愣一下,呼吸明显卡在喉咙,却也很快憋出一句话来,

“殿下多虑了。”

“福至来鸿蒙阁,是怕殿下等急了。”

池熙元冷笑一声,看着他的视线里面却溢着不可言说的悲哀,

“当真是你说的这样就好了。”

他落寞转身,袁意平也没再辩解。

一同长大的玩伴,还是和以前一样一个走在前头,一个跟在后头。

保持一步距离,既不显得疏远,也不坏了君臣之礼。

“袁意平。”

“是不是从那件事情以后,我们就再回不到从前了。”

池熙元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袁意平却看到他的拳头藏在衣袖里面攥得紧紧的。

袁意平移开视线不去看他,憋闷的感觉覆盖胸腔,走路的步伐都没那么稳重了。

是吗,是吧。

哪怕这太子与他再兄弟情深,他也忘不了那个雨天他拿着薄弱不堪的雨伞,背后是那惊恐到哭声都不敢过分的小皇子。

是他曾说要护一生的人。

那天他明白雨伞敌不过刀枪,就像他再得这太子重视,也是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

这种感觉太深刻,那些意气风发的过往一旦被现实打破,人一旦醒悟自己在这世间扮演的角色,便再没法做梦。

袁意平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一开口便只能否认。

也知道这聪明的太子早就了然。

“哪怕我对他再好,也不行吗。”

池熙元猛地转身,在袁家大院的一角扯住这公子的胳膊,

“我补偿他,让他在大夏的时日里享尽富贵荣华…哪怕他回了郦国,我也能保他一生无虞。”

“就算这样也不行吗。”

袁意平抬头看天,胳膊任这太子颤抖的手抓着。

保庄弦琰一生无虞…

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倒是轻松许多。

袁意平又闭上眼睛,脸上挂一个让人看不透的笑容,好像自嘲,又像渴望。

“袁意平,我是太子,你是臣子。”

“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池熙元再对上他眼睛的时候,情绪明显更加锋利,一遍遍刮着他的面庞。

也一遍遍提醒他,他和这太子的差距太大,他害怕的都是事实。

“殿下。”

袁意平轻轻挣开他的手,撩袍子跪到地上。

“殿下多虑了。”

“庄弦琰得殿下关照,是他的福分。”

“若殿下随时随地想要撤走,臣也绝对不敢有异议。”

正如皇家这么多年来给他的名分和地位一样。

要撤走,便统统拿去。

“好。好。”

池熙元本想扶起他,腰弯了一半却凝住。

而后缓缓直起身,移开粘在袁意平身上的视线,

“你如今倒是很懂君臣之别了。”

“这是好事。”

“这样你也能明白,有些事做不得,有些不属于大夏的鸟….”

“也终归要放生。”

————————

“哥哥,皇子哥哥搬去客房,不住你书房了?”

袁意明牵着袁意平的手,抬头看着他的下巴。

“书房哪有客房住得舒服,这是好事。”

袁意平答,带着他迈进客房所处的小院。

“哥哥,我觉得皇子哥哥不喜欢你。”

袁意明突然说。

袁意平松了手,眉头皱起来看他,又觉得自己过分严肃了,于是蹲下身,

“为何这样说?”

袁意明被他捏着肩膀,一本正经的模样,

“那天皇子哥哥陪我跳绳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你们来我房里看珊瑚的时候,皇子哥哥却说腰伤还没好,疼。”

小孩儿捏着鼻子,这边袁意平的表情却柔和下来,转成藏不住的笑意。

“皇子哥哥肯定是不想同哥哥玩。”

袁意平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重新牵起这小孩的手,眼瞧着前方笑,

“你说的对,他喜欢跟你玩。”

腰伤这个托辞只是因为那皇子舍不得走。

正如他自己知道他好了,也装作不知道。

袁意明听到前面的房门打开,眼见那皇子披一件雪白的大氅走出来,松了袁意平的手就跑过去。

那皇子先是一愣,目光落在袁意平身上却开出一朵花。

他微微弯腰把孩子接在怀里,眼睛看着袁意平眨巴两下。

“昨儿搬过来,可住得习惯?”

袁意平拎着小孩的后衣领扯开,低头吩咐一句“哥哥伤没好,别用力抱他”,而后又抬头笑眯眯,

“要是有什么地方不好,跟伺候的人说。”

“好得很,你只要防着我把这儿拆了就行。”

庄弦琰来一句,搂过小孩儿,

“听说太子殿下叫你进宫,还不快去,省得我还没把这儿拆了他就把你拆了。”

袁意平摸摸小孩儿的脑袋,目光还是停在庄弦琰脸上,

“你忙着闹腾还有心思帮我看小孩儿。”

“当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庄弦琰眼睫毛颤一颤,视线也造作着在他脸上弹一下,

“该怎么谢,你比我清楚多了。”

袁意平一笑,他就伸手一推,

“快去,回来晚了就等着吃刀子吧。”

说罢把袁意明一搂,带去廊下看书了。

这小孩看了没一会就枕在庄弦琰腿上迷迷糊糊要打盹儿。

“哥哥,皇子哥哥。”

袁意明伸手去抓庄弦琰的胳膊,庄弦琰于是放下书。

“哥哥以后要当什么样的人?要当亲王,还是当游历天下的侠客…”

庄弦琰怔怔对上这小孩的眼睛。

摊开的书页上停着一句:赌什么都不能赌男人的心。

他以后会如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他知道他不会成为亲王,也不会成为这小孩心里的侠客。

他这一生注定要作为权利的牺牲品,依附在一个男人身上。

至于那个男人是不是袁意平…

他的眼睛突然灰暗些许,视线缓缓抬起来,避开那孩子热烈的目光。

最好别是袁意平。

袁意平今时今日爱他,或许也有一天如庄如婕所说的那样弃他。

到那时他只身在大夏,又要怎么活。

他那么爱袁意平,最不能赌的就是袁意平的心。

所以他和袁意平这些旖旎,统统留在大夏就好。

只一瞬,却能灿烂一生。

少年闭上眼睛,沉静痛苦得不像他。

“我会归乡,一直当郦国五皇子。”

“不愁吃,不愁穿。”

却再无心上人。

最深沉的痛苦混着领悟,就这么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侵蚀血管。

其实他早知他要走,却一直不敢亲手揭开伤疤。

这小孩毫无防备撕开,鲜血还是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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