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时月姑娘…”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池熙元即刻把茶杯磕在桌上,
“话都不会说,舌头还要来做什么。”
那小太监吓归吓,舌头却捋顺了,头磕在地上,
“今儿殿下去骑马,时月姑娘被两位娘娘叫去御花园罚跪了。”
“说是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什么!”池熙元抓起茶杯摔在地上震天响,“你们不早说!都不想活了!”
奴才们皆吓得身躯一震,这太子却三步并作两步出了东宫。
晚冬不下雪,也不怎么下雨。
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下起小雨来,打在御花园的枯枝上哗哗作响。
“一介舞姬还敢魅惑太子,真是不知好歹。”
“你这出生来当本宫的婢女都吃紧,还想一跃上树么。”
一个容貌出众的娘娘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旁边宫女站着给她打伞。
而时月跪在地上,腰板挺得很直,头发却已经湿了。
“姐姐别这样说啊,太子殿下何尝不知她身份低贱,又何尝有纳她的心思呢?”
“玩够了,就丢了。”
另外一位娘娘同样花容月貌,声音也娇柔些许,说出来的话却别一样尖利。
时月膝盖已经麻了。
可她没有任何感觉。
她们的话,也只当没听见。
从小到大孤苦伶仃,被父母卖到醉琼楼,她受的打骂奚落还少吗。
她的出生自然无法和这些宫里的娘娘比较,可她知道众生皆苦。
这些娘娘是有苦无处诉,方才找她的麻烦。
“你这贱人,同你说话你却和听不见似的!”
“姐姐,你看她这模样,勾引了袁大人又勾引太子,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才进了东宫!”
两位娘娘似乎看出她把她们的话当作耳旁风,情绪激动起来。
“你!还不赔罪!难不成是仗着太子殿下对你的喜爱就敢藐视宫规!”
时月闭上眼睛,刚想张嘴,身后就传来一句震天撼地的“别”。
她听出是池熙元的声音,可身子实在跪了太久,脖子转都转不动了。
“见..见过太子。”
那两位娘娘窸窸窣窣站起身。
时月在雨中抬眸,却被雨淋着,看不太清她们的模样。
突然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起。
她惊讶地环紧那人的脖颈,才看到抱起她的人是池熙元。
这太子额角都湿了,想来是一路跑,太监都没能跟得上替他撑伞。
“究竟是谁藐视宫规…趁本王不在动本王的人!”
这太子怒吼一句,声音低沉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倒越发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是不是罗祥,说!”
那两位娘娘慌忙跪在地上,头低着,也淋到了雨。
而这时后面的小太监追了过来,给这太子和他怀里的人撑上了伞。
时月抬头看着伞面,用眼睛抚着那一根根竹枝散开,从未觉得雨声这么动人。
那两位娘娘慌张否认,这时那太子铿锵有力地说,
“无论是谁指示,你只管告诉他…”
“时月是本王的人,日后要留在东宫,本王自然会给她一个他人动摇不了的名分。”
“本王说的他人,正是你们这种在父皇跟前头都抬不起来却仗势欺人的小人!”
时月低头,这太子说话的时候胸腔一震一震,怒气传过来在空气中发烫。
而她的胸腔也一股脑发热,热到眼眶,烫了眉心。
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也未曾这样护过她。
别人骂她她不哭,可是别人对她好的时候,她怎么都忍不住。
那太子说完就抱着她转身,一步一步向着东宫。
“谢太子殿下解围。”
“小女子可以自己走。”
时月抓紧这太子胸膛上的衣服。
池熙元垂眸看她沾了泪珠的眼睫毛,深吸一口气,手却抱得更紧。
“时月。”
他唤她的名字,
“你可愿,真的做我的人。”
“留在东宫,陪我一生一世。”
“很多我想守的人我没守住,今天总算能守住你。”
时月低头呜咽一声,头靠在他肩头,声音比平时还要温柔几分,
“得太子殿下相救,是小女子一生的福气。”
“若能在殿下身边,不求名分。”
池熙元跨进东宫,却没走向启明殿,而是走向卧室。
“先好好休息,我叫太医来给你看看腿。”
时月乖巧点头,没说话。
这时却有一个小太监跑过来说,
“启禀殿下,郦国传来消息,说五皇子的生母重病了…”
时月睁大眼睛,手也在他肩头紧抓一下。
池熙元却一步没停,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淡淡留了句,
“五皇子的事情,自有袁府处理。”
“先叫太医。”
———————
“袁意平你就是杀了我也要回郦国!!”
“我如何舍得杀你!!”
争吵声穿破房顶,周围休息的麻雀都飞光了。
一个小厮过来,歪头瞧了瞧那扇门,
“老爷叫少爷过去呢。少爷不在书房,我就来这儿找找。”
“这是怎么的?”
福至叹一声气,往旁边挪一步守住门,
“唉…两个大脾气在发脾气,还能怎么的。”
那小厮悻悻甩一下肩膀,
“这五皇子还真敢啊,和少爷都能吵。”
福至推一推肩膀赶他走,
“你只回老爷说少爷去鸿蒙阁就是了。”
“可别多说,掉脑袋的事。”
那小厮点点头走了,就在这时里面传来茶杯碎掉的声音,福至浑身一震,赶忙吩咐远一点的人走开。
那些小厮丫鬟吓跑了。
房内袁意平的眼睛也骤然睁大。
面对他的少年痛苦地看着他,眼眶通红着防备,碎在地上的茶杯摔得最狠。
“袁意平…你若是不让我走…我们就恩断义绝了。”
“那是我母妃!你把我母妃当什么!”
“恩断义绝?”袁意平警觉看着地上的碎片,再抬眸对上少年的眼睛,
“我并非不让你回郦国,我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说恩断义绝…”
他往前迈一步,抓住那少年的肩膀,眼睛睁了那么久都没有眨过,
“说要缠我的是你,屡次三番找我的是你,说爱我的是你,亲我的是你…”
“我知道你母妃对你来说重要,可你又把我当什么!!”
庄弦琰被他的眼神刺到,深埋在心里的那根刺升温,终于冒出头露出腐烂的模样。
正如他和他的情,外表绚烂,却踩着一踏就会烂的基石。
“回来…”
“我回不来了,袁意平。”
痛苦顺着血管上升,聚到眼眶发热又发冷,庄弦琰闭上眼睛,
“你早知道我在大夏待不了一生一世,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别说什么盼着我回来,我们….”
他的声音软下来,却颤抖着被袁意平打断。
“我不知道!!!”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什么这一天?事在人为,只要你我同心…琰儿…琰儿….”
这公子越说越崩溃,好像看出面前的少年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灭的意志逐渐变为哀求,
“琰儿,琰儿….”
“你当初说的那些话,那些时候不是真的吗?”
“是真心的。可是我那时就说了,”庄弦琰已经睁不开眼睛,疲惫和痛苦缠绕着神经,最后一根弦崩直,就要破裂,
“是在大夏的时日里。”
“你是大夏人,我是郦国人,你我本不同路。”
袁意平死死攥着他的肩膀,不可置信的目光锁在他脸上,眼泪流下来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在你这儿,我终究也是以色侍人。”
“你看上我的脸,看上我这副身子,见不到我以后,也会看上别人。”
“你既活在大夏,我庄弦琰便不能阻碍你成家生子。”
“哪怕在郦国,哪怕去契国,我向来不能阻碍任何人。”
庄弦琰说这些话的声音很小,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字字扎人心扉。
袁意平抓着他的肩膀低头呜咽一声,眼泪掉在地上,而后他再抬头,
“以色侍人….你说你在我这是以色侍人…”
“不是吗。”少年的眼里没有光了,和他的未来一样黯淡,
“你不就是图我的色吗。”
“像我这般任性弱小的人,你还能爱我吗。”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离了袁意平,就是度日如年,日日年年如出一辙。
可他没想到袁意平摇头,重重地摇头,
“我问过自己很多遍,每一遍的回答都一样。”
“不是色,是人。”
“琰儿,”袁意平突然收手揽住他,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可以对着佛祖发誓,只要你等母妃好了就回来,我袁意平终身不娶。”
终身不娶….
庄弦琰的心脏又沉下去。
袁意平爱他至此。
可他拿什么回报袁意平,他已经从他身上索取太多了。
这里是大夏,袁意平若和他一起,以后还能有这样惬意自在的生活,有这样万人景仰的地位吗?
那太子会放过他,放过他们吗。
庄弦琰把脸颊埋在袁意平胸膛,眼泪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他抓着袁意平哭,袁意平抓着他哭,可是他们无论怎么哭,结局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总归也要离别,那以后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免得心软,免得情意再泛滥。
“袁意平,这辈子得你爱我一段,我知足了。”
“明天我要走,走之前,陪我去寺庙上柱香吧。”
袁意平瞪大眼睛,眼泪突然就不再流了。
他知道这少年已下了最后通牒,再求,也是无用了。
雪化了,可来年还会下雪的。
而他们的情翻了一次,就再埋不进去,翻不出来了。
活了二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把哽咽吞下喉咙原来那么难,那么疼。
“你何曾任性…何曾弱小…”
“你坚强到发狠,让我佩服。”
他垂下手松开少年,而后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庄弦琰看着他的背影,骤然跌坐在地上,手掌触到碎片刮出血痕。
可他感觉不到,他只知道什么疼都比不过此刻心脏发溃的疼。
一点一点,烂得快,快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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