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意平“哗”一下扯开门,没把门关回去。
福至看着他走出来,那门就这样任性地敞着。
袁意平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踩在石砖上,影子拖出满地看不见的血。
“爷…”
福至追上去,跟着他走出这间小院,
“五皇子想来是担忧母亲,您也知道他素来性子急。”
“又不是今儿就走,明儿说不定…”
福至还没说完,前面走着的那人腿就软了,整个人倒在墙边,一只手撑着墙都没能站稳。
“诶!”
福至叫一声上前扶他,袁意平却像一坨烂在墙边的泥,明明没喝醉,却怎么都扯不起来。
“爷…爷啊,您何必如此啊….”
福至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他通红的眼睛,看他额上忍着哭泣的青筋,看他几次想用力却站不起来的脚腕,自己也要哭了。
“他不是性子急。”
“他早想好了,不会回来了。”
“这大夏,这袁府….”
袁意平深吸一口气,嘴唇开始疯狂颤抖,接下来吐出的一字一句也抖得厉害,
“以后都没有他了。”
他说完就把头往地上扎,福至知道他这是想哭,这是想大声嘶吼,可他必须得忍着,他吼不出来。
福至用全身力气拉着他的一只胳膊,袁意平才没有整个人伏到地上去。
“爷….”
福至不知道怎么劝,自己跟着哭。
月光洒在袁府这条小路的一角,照着靠墙的人和一脸悲愤的小厮。
“五皇子和契国没有婚约了,想来回了郦国也不会有事…奴才知道爷伤心,可五皇子能好好活着了。”
袁意平缓缓抬起头,手掌也用力,在福至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这条庄弦琰第一次来袁府的时候走过的路。
他想起他跌下去的墙头,想起他勒住自己的脖子,想起曾经的曾经,当真觉得这小皇子平安就是他一生所愿。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贪得无厌了。
是他错了。
眼泪冰凉流下一条,刀割一样。
“今晚你趁夜备好车。”
“挑几个得力的人,一定平安送他到郦国。”
他说完就直起身,扶着墙跌跌撞撞往前走。
“奴才一定办好…”
福至吸吸鼻子,
“爷去哪?”
袁意平走得很慢,却坚定。
“书房。”
“爷要写东西给五皇子?”
袁意平闭上眼睛。
“不写了。”
“我与他,无话可说。”
他松开压在墙壁上的手,骤然垂到身侧,
“哪怕有话,也不能说。”
“五皇子当真恩将仇报,爷对他那么好….”福至搀着他往前走,嘴角撇下来,
“他执意要走便算了….”
“都要走了,还说这些话惹爷生气。”
袁意平摇摇头,脸上浮现一种参透世事的悲凉,舍不掉的回忆借着眼睛融进泪痕里,
“他不说这些话,如何走得掉。”
“不是他执意要走…”
“是我留他不住。”
他死死抓着福至的胳膊,任凭痛苦在浑身上下疯窜颠倒。
他空虚的权势留他不住。
连他的爱也没能留住。
以色侍人…是他没来得及让那小皇子看清楚。
罢了。
总归他们两个人,只有晚上才能牵手。
即便他愿意不娶别人,他愿意藏他一生一世,那小皇子也不会同那天一样穿着婚服,与他交杯饮酒。
他又怎么肯留。
———————
“我来吧。”
时月看着正欲进殿的宫女,接过她端着的盘子。
茶温度刚好,微微冒着热气。
她绕过那些屏风进去,远远看见那太子坐在软榻上,出神地盯着窗外。
“参见殿下。”
她微微行个礼,把茶放在桌上,笑盈盈顺着池熙元的目光望出去。
“你来了。”
池熙元回应一声。
“殿下有心事?”
时月把茶放得离他近些,而后把桌上原来的茶杯拿远了,
“茶凉了,殿下喝点温茶吧。”
池熙元不答,拉着她的手在自己旁边坐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随着动荡的思绪摩挲。
好久,他才说,
“袁府的人今日备好去郦国的马车了。”
“你说,他真能送他走吗。”
“他亲手救了那么多次的人,他真舍得吗。”
他没看时月,时月也没看他,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低头莞尔一笑,
“正因为袁大人救了五皇子,才比旁人更盼他过得好吧。”
池熙元终于转过头来看她,视线里的一千种情绪揪在一起,
“若是换作我和你,我一定舍不得。”
“时月,是不是我每次都抓得太紧了,才叫他们一个一个离开我…”
“我一边盼着他把五皇子送走,一边又害怕他真有这样的胆气和决心。”
“怕他能做到的事情,我做不到。”
时月对上他的眼睛,温柔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开默默拥住这太子,
“殿下,这世上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殿下有殿下的苦,袁大人有他的苦,每个人的苦和乐都不一样,如何比得。”
池熙元被她的温柔抱住,于是张开手臂把她环在怀里,下巴靠着她的头顶,
“你说的是。”
“若我有难言之隐,日后殿下发觉的时候,也能像理解袁大人这般理解我吗。”
时月靠在他的胸膛,刻意叫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手却牢牢待在他的领地。
“自然。”
池熙元闭上眼睛,难得安逸地搂着她。
看起来她在依靠他,殊不知是他躲在她的温柔乡。
———————
“殿下,王将军已经带兵在玉龙关扎营了。”
阿平走到甘如乐旁边,
“五皇子母妃似乎病重,不知道五皇子会不会此时动身回郦国。”
“什么?”甘如乐睁开眼睛,刷地坐直身子,“他母妃病重了?”
“他若是此时从大夏回来,当如何?”
阿平有些为难地撇撇嘴,声音也小了很多,
“大军还有两天就要发出奇袭,五皇子赶到郦国,必是要经过两国交战之地…”
“到时战事激烈,五皇子只能…自求多福。”
“不行!!不行!”
甘如乐站起身,呼吸都紧凑好多,
“快去查探消息!”
“不!他回不回郦国都派一队精兵去找他!”
“无论如何要保他平安,他回不去郦国便带他来这!!”
阿平着急忙慌应着下去了,甘如乐看着他关上殿门才颓然坐回软榻上,目光还死死夹在殿门上没来得及抽离。
那小皇子的安危悬在心头,叫他眼里霎时多出几条红血丝。
他已经对不起他了,不能再让他没了性命。
哪怕他一生一世不原谅自己,也无妨。
只要他甘如乐活着一天,他就会尽他所能让他活得安乐。
不能居无定所,不能漂泊无依。
他一定要给他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地。
———————
马车停下,袁意平掀帘,前面那辆马车里的少年先他一步下了车。
少年的脸转过来,目光就要打到他脸上时,他抓着衣服的手指一紧,头也垂下去。
刻意的心寒写在脸上,也无济于事。
佛寺在高高的台阶上,马车去不得,只能走上去。
那少年没再看他,却在台阶底下等着。
袁意平走过去,少年的背影落寞,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和成熟。
很多事情他明白,但就是太明白了。
而袁意平自己,有些事明明比他明白得更多,却敌不过他的固执。
“你陪我上去吧。”
庄弦琰感觉他过来,没有转身,口吻也安静。
袁意平没有回答,少年于是自顾自抬脚往上,留下一句,
“你会跟上的,对不对。”
这一种独特的语气,袁意平知道他是在恳求。
这少年在他面前坚强过,却也脆弱过。
他曾经做到让这少年肆无忌惮在怀里哭泣,曾经赢得这少年独一无二的信任。
可是如今,这少年的乞求又打回原形。
少年又把自己藏起来了。
这是因为少年知道往后要自己一人坚强了。
而他递向少年那只无助的手一直悬在半空。
这段感情他一直被支配,他懂。
少年的穷追猛打他躲不过,少年的毅然转身他也留不住。
袁意平抬脚迈上台阶,看着这少年沾着泥的鞋跟。
痛苦突然伸出好多只手抓住脚腕,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迈得更加艰难。
他不是圣人,他舍不得。
他想哭,想求。
把这人绑起来都好,他不要他走。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糊了满脸,他连那少年的鞋跟都看不清了。
“琰儿…”
食指和拇指掐在眉心,慌乱却挡不住,找到一点空隙就爬上脖颈,
“别不爱我。”
“不要这样说…”
那少年骤然停住脚步,脖子明显僵着不能回头。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能走。”
“你不能拦我,我也不能挡你的路。”
“什么终身不娶….”
少年的声音开始颤抖,袁意平看到他藏在衣袖底下的拳头,
“你要娶妻生子,你有你的光明大道。”
“再过几年,你要忘了我的名字,要忘了我来过。”
痛苦又砸一下,心脏钝痛。
“我忘不掉!”
袁意平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更重,砸在这寺庙的台阶上。
他和少年站在台阶中央,往上走一步,往下走一步,都一样艰难。
“我忘不掉多难才说出爱你两个字,可是好容易说出来了,结果却不是我想要的。”
“你来过大夏,你做过那么多事,你受过那么多伤,你逗我笑,可你….”
“可你以为我是图你的脸和身子,你不知道那些辗转反侧的时日刻在骨子里,哪能说忘就忘。”
少年转过身,脸和他一样就着眼泪斑驳。
“别说了。”
“你下去吧。”
庄弦琰说完就转回身子,强行拉开了他们相连的,沾满血丝的目光。
袁意平闭上眼睛。
这少年向来如此。
兴冲冲让他上来,不知何时又把他推走。
最后他收到少年留给他的一条红布。
他攥着红布眼睁睁看着少年上了马车。
少年坐在车里没法回头,他也没法跟着走。
过了冬天,不下雪了。
在雪里盛放的烟火,明年也不再有。
他来得轰轰烈烈,走得干干净净。
可是一个人来过,又怎么能干干净净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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