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噼啪”一声响,谭绍这才好像从那一个冬日里醒过来。
这分明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但他就是被可疑地说服了。他说不出来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的经历分明不一样,但他好像就从那场回忆里面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白承沉默在烛光里,他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耳后,面颊往烛台靠得近,好似要亲吻那烛火一般。
谭绍看着他的身影沉浮在跃动的火光里,似真似幻。
将近亥时,打更的人从街上敲着梆子走过去,二更天了。夜已不早了。
“没想到只是街上转一转,说说话,就到这么晚了,”白承轻笑一声,“快去睡了吧,明日你不继续在城里玩吗?”
谭绍问到:“我们大约……在杭州呆多久。”
白承思索着:“杭州苏州多好玩,这会儿天气也不算冷,我们在杭州待到冬月中旬,然后去苏州过年节……江老爷子已经听说我要带你去住一两月了,他可期盼你的很。”
说罢他“啊”一声:“你应当还不知道他是谁吧?你的祖父年轻时和他曾当过朋友,也算是你的长辈吧。”
他继续规划着:“等元宵节过后,我们就坐船从水路北上——你可晕船吗?”
谭绍摇摇头:“我不知道,一切以先生合适就好。”
“有时候适当迁就一下你嘛,”白承眯眯笑,“过两日天气好些我们去游船,这会儿看不了接天莲叶,看看满湖败藕倒也还行。”
他看着油芯又烧一节,开始驱赶谭绍:“快去睡了,院子就那么大,随便找一间屋就是你的住处了。”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谭绍也不好再留,起身道过礼后,就转身出门去了。
白承听着院子里的门吱呀一声又关上,收回了注意力,继续盯着烛花瞧。
他在想他和谭绍讲的那个故事。
故事被他掐头去尾,大体却也算差不离。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冬日了。
丞相入宫来同他的父亲商议琐事,走时候看见他在花园里面和一只窝在树窝里的小猫面面相觑,不由得笑两声,从袖袋里摸出了几块糖给他。
他那时候虽然贵为太子,却少有逞口腹之欲,丞相递给他时他还犹犹豫豫的,但是几句劝说下,他到底还是收下了。
丞相那时候还很年轻,三四十岁,精神很好,或许是看他天真可爱的模样,又朗声笑一阵。
等到丞相走后,他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一转身看见父皇就站在御书房的屋檐下。
他不知为何一下慌乱起来,连忙同父皇行礼。父皇却只是笑了笑,摇着头又叹息了一声。
“吃吧,吃吧。”他说。
“吃得快一些,别叫人看见了。”
但最后还是被一个突然进宫来的宗亲给瞧见了。
那时候宗室和朝臣已闹得很僵了,就连身处东宫不太出来的他都知道。
那个宗亲叫喊着,狠声质问他糖块的来历。隔着白晃晃的雪和树,他看到了檐下的父亲悲伤的目光。
天家父子俩相视相望,都没有说话。
宗亲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大声地呵斥着这位尊贵的太子,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着朝臣的卑劣和背叛。
他垂下头看着脚踩着的雪地,耳边除了呼吸、风声就是诉斥声。
好烦。他面无表情地想着。讨厌吵闹的人,但是没有办法处理。
这场训斥持续了太久,以至于住在京城的有些辈分的宗亲都来了。
他们看着站在雪地中的少年,却都还是加入了指责。
后来连他的母亲都来了。
皇后说话一直都显得分量不足,毕竟就连皇帝尊口轻开都不能止住他们的嘴。
母亲站在窗口,捂着嘴红着眼,看着花园中这一场纷闹,几次想要开口制止,却又都忍住了。
不开口是好的,说出来反而不能停止什么。
一两个时辰下来,宗亲一致,决定要惩罚他在庭院中跪地两个时辰以示悔痛。
他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不过还是一个孩子,为什么要让他来承受你们的不满!如果你们在朝廷上有如此底气和众臣叫嚣,何至于还要在朕的面前逞面子?!”
宗亲于是更加愤怒,转而对着皇帝呵斥起来。
他看着这场风雪,想到了从前父皇同他难得的相处时刻,父皇喝了点酒,吹着风于是更显醉态。
年不过三十的男人本是风流体态,常年忧愁却让他眉宇间都刻下了疲惫。
“来生莫要在天家,是我对不住你们。”
本来不过寻常谈心,他却仿佛从中听到了叹息。
天家到他们那时候已经弱势,滔天皇权叫宗室朝臣两头架空,他们不过是一家四口,虽名为天家父子却好似只是暂住在皇宫中的打秋风的亲戚。
争吵还在继续中,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咬牙跪了下去。他甚至听到了膝盖砸在雪地里的声音。
“是儿臣无能,还请父皇、叔父们……不要再生气……”
父皇仰高了头,看起来几乎都要落下泪去。他终究什么都没再说了,转身走回了御书房里面。
他听到母亲没能压抑住的一声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透着雪白的窗格。
宗亲们好似战斗胜利的雄鸡,又斥责他几句,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复,连连骂他是“扶不起的阿斗”“没骨气的东西”。
他不知道父亲在书房里能不能听到,但他只有忍住。他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谭湖清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他和他的父亲岁数相近,已经算难得的一心向着皇帝的保皇党,在一众朝臣中甚至显得格格不入。
他甚至会和自己讲,“那些大臣是想要谋反吗?也不是。他们只是想要彰显自己的强力的权势,在同宗室叫嚷他们的不可撼动……甚至大胆到选择了天家子弟作为这场博弈中的棋子”。
谭湖清拂开围着他的宗亲们,一走到他的身边,一把就把他从地上带起来,蹲下身给他拍了拍膝下的雪。
身形高大的男人将他护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
他的脸贴着谭湖清的胸膛,声音听不真切,但是能够感受到他的胸膛剧烈地震动。
比起他的父亲,谭湖清更有一种近乎于“鲁莽”的气质在身上,但他绝不是不精明的。
谭湖清本就拿捏准了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宗亲不敢对着他这个武将出身的尚书再指手画脚,从介入这场压倒性的战斗开始就毫不顾忌地展开反击。
宗亲们支支吾吾几句说不出来话,落到他耳朵里就只剩挠得耳朵痒痒的震动。他们最后终于骂骂咧咧地散去了。
谭湖清蹲下来仰视着他,用粗糙的拇指给他揩了揩面颊:“殿下又受苦了,几日不见又瘦了许多。”
“骗人,”他这么说着,用脸颊在他手中蹭了蹭,“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雪还没落的时候了。”
谭湖清笑道:“殿下好记性。”
他抿了抿唇:“我记性最差了。你再晚些来我就不认识你了——但也不用为了这些事来。”他悄声道,“就让他们说吧,他们没有几天好活了。”
那时候那场绸缪初见雏形,他却不能对谁说,能在话语间略做透露已经是对这位忠心的臣子最大的信任了。
谭湖清如何做想已不得而知,他当时并不能从这个武人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父皇还在等您呢,”他略退了一步,搭了把手扶谭湖清起身,“我就先回去了。”
“殿下告辞。”谭湖清躬身同他见礼,他还了半礼,走进了风雪中。
冬月:农历十一月;腊月:农历十二月。
今天手感不错,要不是熄灯了我能写更多……
明天跑早操,睡了,不然要猝死。
2023.3.19.
搬家过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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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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