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虞

沈令仪如坠深渊,意识在无边的混沌中浮沉。

模糊的话语声隐隐约约划过脑海,她的头颅逐渐出现针扎似的疼痛。

随即混沌里开辟出一条光路,沈令仪顺着光亮向前探寻,被卷进一团软绵绵的白云里。

她重温旧梦,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梦的尽头终于能够得以延续。

她成功扯住了宫女的裙摆,却被她抬腿狠狠踹到一边去。

雨声夹杂着宫女尖酸刻薄的辱骂声回荡在耳边,泥水飞溅进她的眼眶,又酸又痛。

沈令仪努力揉搓着眼睛,沾了泥灰的手掌却怎么也揉不干净。

紧接着,远处执伞走近两位气质华贵的公子。

沈令仪想看清他们的样貌,可那两位的步伐宛若蜗牛,始终也走不近她的难处。

她的呼救声烂在喉咙里,嗓子像是被灌了哑药般,干涩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天可怜见,其中一位公子似是瞧见了如此凄惨的她,蓦然顿住脚步,顺带拉停身侧之人。

于此处,梦境再一次破碎。

沈令仪睁开双眸,下意识地仍抬手揉着眼睛。

她呆愣愣地回想着梦中的场景,竟有些分不清过往和如今。

将明未明的晨光照射在窗纸上,往日房内长明的油灯全都没了踪迹,沈令仪连头顶帷帐的纹路都看不真切。

她喉咙干涸,缓慢地起身将自己放好在轮椅上,伸手去够茶几上的茶壶。

茶壶空空的,连一滴水都倒不出来。

沈令仪浑身软软的使不上力气,头更是昏昏沉沉的。

公主府凌冽的池水似乎还在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沈令仪迷茫地打量着最熟悉不过的闺房,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够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屋外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听起来很是忙碌。

房里没有烧炭火,离了被窝便觉得寒冷无比。沈令仪取了件厚斗篷披在身上,自己推着轮椅就向外走,想了解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灵燕是慕容氏安排给她的贴身婢女,按理来说也应该寸步不离才是。沈令仪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撩开了门口的白纱帘。

院子里确实热闹,婢女们皆着素白衣裙,髻别白花,手忙脚乱地赶着工。

见到沈令仪的身影,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儿,纷纷呆滞地瞧着她。

花圈、素布、蒲团......沈令仪心道,她们准备的该不会是她的后事吧?

“二小姐,您这是没事了?”有个小婢女怯懦地询问着,得到沈令仪的点头后,她慌慌张张地把手中的白绢藏在身后,“二小姐醒了是好事啊,快去找灵燕姐姐,让她快去通知夫人。”

其余人闻言认同不已,立即如鸟兽般散去。

沈令仪叫住那率先开口的小婢女:“你过来推我回屋。”

那小婢女沈令仪有些眼熟,应当是负责中庭扫洒的。

她面容稚嫩,眼神里总含着怯懦,低低地应了一声便过来。

回屋后重新点燃了炭火,沈令仪寻不到茶水,嗓子又干的厉害,便想从大木柜中取几勺甜酒润润喉。

之前自己开封了一坛尚未饮完,然而再次开柜却见下层多了一坛新酒和一个信封。

沈令仪掂量了下信封的重量,寻常姑娘家闺中信件哪有这般重若泰山。

薛长沅的千叮咛万嘱咐写了整整七大页信纸,又塞了满满一大叠银票进去。

茶杯作勺盛了一大杯甜酒,花果醇香萦绕在舌尖。沈令仪小口小口地饮完,身子霎时暖和了不少,才拆开那封“令仪亲启”,娟秀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信中详细阐明了她落水以后的事情,更是用小字批注着薛长沅的看法态度。

沈令仪扬起唇角,为经传做注解的文史大家怕是写得都没她生动详细。

她阅完便明晰了前因后果,立刻将信纸扔进炭火里焚烧。

沈令仪转眸,望向门边低眉颔首的小婢女。

她正贴心地面壁站着,乖乖地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对她所做之事恍若未闻。

“你们方才可是在准备我的后事?”

小婢女被问得手足无措,又点头又摇头地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太医们昨夜离府前说您已经......已经无力回天了......夫人便让我们早点着手准备着......”

“不过二小姐您能醒来自然是皆大欢喜!您被陛下赐婚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来日嫁出尚书府便万事皆宜了!”

她话里话外都是对沈令仪的维护,以及流露着对尚书府的不满。

尽管年岁尚浅,她却比灵燕懂事很多,沈令仪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感。

言谈间,灵燕匆匆推门而入。

“听人说二小姐醒了,夫人正传二小姐问话呢。”

沈令仪淡淡瞥了一眼她便置之不理,继续和颜悦色地对着小婢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婢女紧张地看了看灵燕,手指在背后对着空气抓了又抓。

“奴婢名叫新花,是负责中庭扫洒和挂花的。”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这名字取得倒是巧。

“二小姐没问你做什么,你就不用回答。”灵燕没好气地冲着新花吼了两句,勉强收敛起怒容朝沈令仪威胁道,“二小姐还是快来吧,否则夫人该等急了。”

灵燕作势就要去动沈令仪的轮椅,见状新花急忙拦在她身前。

“外面风大,小姐风寒刚醒,还是更衣后再去见夫人吧。”

灵燕狠狠给了她一记眼刀,不欲理会她的言辞。

“既然要去见母亲,便不能失了礼数。”

沈令仪冷声命令着灵燕。

新花确实年华尚浅,措辞不够直击要害。她的身体好坏有何要紧,重要的是慕容氏的威严与脸面不容闪失。

“新花,你也随我一起来吧。”

沈令仪收拾完毕,叫上缩在角落神色失落的她。

一路所见的侍从们皆是面色尴尬,忙碌地收拾着尚未布置完的白事。

按照薛长沅信中的话说,慕容氏巴不得她早早死掉,好撇清尚书府和三皇子莫名沾染的关系。

她又何尚不是呢?沈令仪也巴不得慕容氏早早死掉,好去向无辜逝去的赵姨娘负荆请罪。

名贵的金丝炭烧得主厅暖洋洋的,熏香在玉炉里燃得正旺。窗户被关的严严实实,浓郁的丁香气味充盈着每一处角落。

沈令仪闻着胸口发闷,轻咳了好几声。

慕容氏端坐主位,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主厅中央的她。

“令仪见过母亲,给母亲请安。”

沈令仪温顺地垂首问好,然而动作持续了好一阵儿也没得到回应。

慕容氏看见她露出的肌肤遍布着细细碎碎的破皮,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故意晾着沈令仪,悠闲地品着茶水。

“令仪能醒来,母亲真是万分欣喜。”

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倏然绽出蔼然可亲的笑容,关心起沈令仪的身体情况。

旁边的灵燕替她搭着腔,一唱一和地演绎着慈母的戏码。

沈令仪本就被熏香呛得难受,止不住地频频咳嗽,咳嗽声几次打断慕容氏的话语,让她慈祥的面容也开始稍显不悦。

说罢那些虚与委蛇的废话,慕容氏兜兜转转了好大的弯子,才简略地叙述了赐婚一事。

冠冕堂皇地庆贺了几句,她便暴露出真正的目的:“风寒发热时,三皇子曾到尚书府专门探望过你。你既然已经安然无恙,那收拾一番便去宸王府拜访致谢。”

宸者,帝王之居也。陆鸿晏行弱冠礼时封王的赐号,羡煞了无数人。

当朝三位炙手可热的皇子皆已经封王,但人们还是习惯于称呼他们为几殿下。大约是皇子的身份比王爷更加贵重,毕竟异性亲王比比皆是,唯有皇室血脉才有资格谋权继位。

“令仪明白,只是风寒刚醒头脑昏沉,怕是会处事不周。待休养些时日后,令仪再亲自携礼拜访三殿下。”

好一个安然无恙,九死一生后的苏醒被慕容氏就这样轻描淡写的略过,沈令仪暗中握紧了拳头。

“如此也好。”慕容氏虽然有些不满她的拖延,但也知道她落水后的情况不妙。草草再聊了几句,她便打发了沈令仪回屋休息。

沈令仪甫一出主院,咳嗽便止住了,呼吸都顺畅许多。

慕容氏钟爱的熏香实在是厚重沉闷,她又自小不喜香料气味,闻着便会胸闷咳嗽。沈令仪屋中除了常年疗养腿疾熬的药味,便是夜深人静时散发的花果香甜酒味。

灵燕倒是毫不避讳地就留在了主院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慕容氏派来的人。

沈令仪让新花推着自己,却不往回屋的方向走。

新花也不会问东问西的,只唯唯诺诺地便按照她指的路线行进着。

“你好像很怕我的样子。”

新花忙不迭地摇摇头,话语倒也实诚:“不是单单怕二小姐您,是奴婢生来胆小,做什么都害怕出错。”

沈令仪不以为意地整理着自己斗篷上的毛领,狐狸柔软的细毛柔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如果真的胆小,方才灵燕推我走时,你就不会站出来说风大添衣。”

新花在轮椅后面推着,看不见沈令仪的表情,沉思了片刻才搭话:“其实奴婢也是想着,二小姐既然问了奴婢的名字,那便是对奴婢有了印象。姑姑教过奴婢,此时合该趁机表现自己,才能够有机会得到二小姐的器重。”

沈令仪好奇:“你的为人处世也是你姑姑教的吗?她是谁?”

“她是上一个负责扫洒挂花的嬷嬷,名叫晚莲。”

沈令仪指路的手一顿,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只不过,“她已经死了。”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出自王安石的诗《新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无虞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