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毁图

也许是近乡情怯,秦翼一听这声音,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这次送图纸,是大哥暗中接他回京,之后他便一直住在太白山旧居。今日早朝要议图纸之事,他急着知道结果,才悄悄前往将军府暂候。辗转数日,恐怕秦大人还不知晓自己回来了。

秦飞扬向外应了声“是”,见小弟脸色有些白,知道他紧张,便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道:“有大哥呢。你先休息,我回头再来。”

他刚转身就被一只颤抖的手拉住了。秦翼摇摇头,即便心还在狂跳,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也去。

他出得房门,便见父亲神情凝重,手中拿着张纸,依稀便是小弟呈上去的图纸。

“你在这里做什……”秦穆看见有人跟着秦飞扬出来,先是一愣。待他看清那人模样,呼吸猛地一滞,立时回头向身后院中疾扫几眼。

秦飞扬忙道:“父亲放心,已经吩咐过了,下人卫兵都不许进院来。”

将军府向来令行禁止。秦穆想起适才一路确实一个人也未见到,这才稍松了口气,一抬手,狠狠指了指长子,又忍不住将目光转向那张多年未见的面孔。小秦翼离开京城时还是个奶娃娃,如今已然是个身姿挺拔、焕然神清的少年,眉宇间恍然有他母亲清隽的模样。他怔怔盯了良久,疲倦的瞳孔颤了又颤,嘴唇也在轻抖。直到眼前开始模糊,他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你们啊……太胡闹了。”

秦翼也呆呆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茫然张了张嘴。“父亲”的称呼在嘴边来回犹豫,终于还是低头喊了一声“秦大人”。

秦飞扬看他二人都愣愣定在原地,咳了一声,躬身行礼,“父亲”。

“飞扬,”秦穆回过神来,几步上前,将手中的稿纸一抖,眉间皱痕渐深,“这是怎么回事?”

几日前,他收到当初带着幼子离京的老者传信,说秦翼留书辞别,旋即便接到线报消息,说是异能者或竟出现在京城近郊。见惯了战场杀戮的老将军一时冷汗湿衣,只觉心尖上悬了一把利刃。

勉强压着惊急,他一刻不敢耽搁,连夜带了几个亲信抢先赶去线报中的地址,只怕真是幼子。幸而到了地方,才发现是有人贪功误报。即便如此,皇命之下,无论是否真的有异能,均要带回收押。忙了一日一夜,刚赶回京城,又被皇上叫去,说是有人呈交了青弋江水利工事的图纸。

那图纸极具专业与巧思,甚至可以推测出,绘图者实地测绘过青弋江流域的地形与气候,因而设计极其恰当。只是有些细节仍需完善。皇上、淮南王,连同几位工部的大人,一致希望能够见一见绘图者,问一问测绘情况。

可秦穆一接过图纸,便看出纸上字迹,与小秦翼留书中的字迹如出一辙。

秦飞扬上前几步,默默将弟弟挡在身后,“父亲息怒,是孩儿见这图纸确实难得,才做主一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水患出在淮南郡,也是尽力解决的好。小翼花了不少心思,这图纸也经过了工部审核,从选址到设计都极为合适……”他还要解释些什么,却毕竟藏了私心。小弟分明天资不凡,师从此间高人,数十年沉淀,又下了苦工,为什么不能来试试。

秦穆皱眉,“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与我商量?”

秦飞扬也并非全然没有试过。这些年来他旁敲侧击问过父亲几次,是否要派人寻找小弟。但父亲的反对态度十分强硬,根本没有转圜余地。见父亲脸色愈发阴沉,他只得低声劝道,“是孩儿思虑不周……好在图纸并未署名,若出了事,孩儿愿一力承担。”

秦穆愠意渐起。原以为飞扬长大了,却不想他跟着小的一起胡闹,“你如何承担?皇上今日下了口谕,要同工部几位大人一起见见设计者。”

皇上近半年来心思全在搜寻异能之人,政事统统不问。灾区又在淮南郡境内,皇上对此事并不上心,多半又是交于太子代劳。秦飞扬也没想到他此时竟要亲见设计者,一时微怔,随即补救道:“我这就去安排,找人代他面圣。”

“找谁替代?若是工部问起设计的思路和细节,问起实地测绘情况,该如何回答?”秦穆压着怒气,“你这是欺君。你一人欺君也就罢了,还要把太子也拖下水?”

秦飞扬一时语塞。找人代小弟面圣必然有风险,这风险他一个人担得起,可万万不能连累太子。皇上病危,明眼人都知道,殡天不过是年内之事。太子贤明果决,体恤民命,仁厚礼贤,政见上重法纪、推革新,颇有帝王之仪,朝中不少老臣都看好这位储君。若太子临朝,国便还有救。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秦翼此时突然扬起头来,“我去。”

他人虽站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却清亮无比,带着少年人的赤诚和决绝。秦穆被这话一激,脸色顿时铁青,“胡闹什么?”

他为人不苟言笑,脸色一冷便极有压迫感。可这重压之下,秦翼眼神中却没有丝毫退缩躲避,直直迎上秦穆的目光:“无需他人替代,我去。”

“你?”秦穆压着急惧,“如何证明你便是设计者?”

秦翼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道:“这是测绘地图,设计稿便是依照此地图设计。”

“意气用事。”秦穆接过图,在他眼中看出了孤注一掷,声音便是一沉。他自己也有过十几岁的年纪,知道这个年纪的人脾气上来便不管不顾,“当年见过你的人或许就在左近,甚至就在京城,就在我们身边。”

秦翼的声音又淡又静,“设计细节与测绘情况只有我知道。若是安排别人,如何能毫无破绽?唯有我去……”

“不可!”秦穆厉声喝断他,“你不用管,我来安排。”

“为何不可?”秦翼诚恳却坚决,“我已经躲了十年,即便此次被发现,也是命数如此。”

霎时怒气填胸,秦穆手中着力,几下将地图窝成了皱团,“你非要要去面圣不可?”

秦翼心中一抖,怔怔地看着有如废纸的皱团,黯然垂下眼眸,声音却愈发倔强,“是。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我名不在族谱,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也断然不会连累秦家和太子。”

“荒唐!”秦穆身子一颤,怒意与失落一起倒逼上头。什么叫一人承担?谁要他一人承担?这么多年来,他秦穆罔顾秦家世代忠良之名,私下违抗圣命藏匿幼子,怕的难道是遭受牵连么?

近月来皇上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不顾群臣劝说,懒理政事,一心只想找人替死。对异能之人的搜寻已近乎癫狂,无孔不入。宁可错抓,绝不放过。每次接到信报,他的心就拎了起来。

这当口,小翼怎能自己撞上去?

心中躁意急切翻滚,秦穆压了又压,才没有吼出声,“你知不知道,走出这个门去,走错一步,有多少人等着抓你向上面邀功?”

他声音一沉再沉,“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非要去面圣不可?”

秦翼咬着牙不肯松口。他随师父漂泊了近十年。每辗转一地,便要换一个名字。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不能与任何人接近,自然也不会有朋友。

几千个日日夜夜里,他孑然一身,孤灯黄卷。每当想起北方遥远的故土,思念那个不能算家的地方,实在难以忍耐的时候,就强迫自己再读几页书,钻研一幅地图。十年砥砺笃学,他暗暗期许着有朝一日,能以所闻所见,所学所思为君分忧,为国护持,或许……也能换到父兄一个略带赞许的眼神。

可他等到的,是疾言厉色,和不由分说的拒绝。

正午的阳光打在身上,竟还是彻骨的凉。秦翼凄然一笑,一字一句道:“是。学之所精,志之所在,来践此道,即便真要替伤代死,又有何惧。”

秦穆双瞳一震,向后跌退一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那一瞬间,眼前少年决绝的脸仿佛与多年前他母亲的眉目渐渐重合。

那个他一生最爱的女人站在他的病床前,声音温柔却坚定,“你看账外的战士,他们需要一位主将。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也需要一位有震慑之力的战神。替伤代死乃我甘愿,又有何惧?”

他大喊着不要、不可,却提不起一点力气,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将他的伤口一道道引到自己身上,一点点割裂那张清隽温柔的脸。

这世上有谁,真的有权利让他人替死?若是留下余地和退路,两个孩子早晚还能再闹出事来。趁事态还未完全脱出控制,必须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秦穆目光沉痛,颤颤巍巍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

秦翼怔了一瞬,见秦穆将手中的地图慢慢攥紧,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陡然慌乱起来,艰涩道:“我……秦大人……请先把地图……还给我……”

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向来稳健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秦翼死死盯着那只手,赤红的眼底仿佛要滴出血来,“求您……还给我……”

这是绘图者身份的证据,是他的心血,更是这些年在孤独和委屈中摸索慰藉的证明。

可那只手的主人摇摇头,闭目再不看他苦苦的哀求。那只手微微颤抖,【高大的阴影】遮住了满目阳光。发力一震,地图应声而碎。

秦翼身子猛地一抖,如遭雷劈般呆滞当场。半晌,才黯黯低喊了声“不……”。数不尽的碎片纷纷扬扬撒满了冰冷的泥地,撒在他身上,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年仿佛瞬间白了头。他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片,动也不动。很久之后,才油尽灯枯般地瘫跪下去。

这地图上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每一个脚注,都是他翻身越岭,以腿丈量的。骄阳炙烤、大雨倾盆,他呕心沥血,不畏险远,至人所不能至。所以地图才能详实严谨,所以他才能先天下人之先,设计出最合适的图纸。

每一点火种都被掐灭,每一条道路都被堵死。每一种求不得的念想,都要打碎了强咽下去。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秦穆却仿佛听见了孩子泣血的声音,捱了片刻,愈发喘不过气,只得沉叹一声,“这是为了你好。飞扬,把他送回太白山,好好看管。”

而后他强忍着酸楚,再不去看那个一身倾颓的孩子,狠狠拂袖转身离去。

他当然知道,这地图世上独此一份。乱世浮躁,各个都只瞧眼前一点蝇头小利。除了秦翼,再没有一个人肯认真至此。

这本是一个全心全意的孩子啊。

可心血和壮志固然重要,能比性命更重要么?

即便是真的要死……为人替死,真的死得其所么?

他就是要断了秦翼的念,要他默默无闻、却也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父亲!父亲!”秦飞扬在他身后嘶声大喊,追出几步。见父亲铁了心不再回头,只得退回来,慢慢蹲下去,手足无措地抱住颓然僵跪的秦翼。怀里是眼神浑浊的少年,庭中是满地的碎纸片,一股悲怆从心底漫上来,争抢着要从眼眶里溢出。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只因为是父母的孩子,便可以得到他们的保护和教导。而从未有过任何过错的弟弟,却要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弃,被打击。

秦飞扬看得清楚,小弟惊才绝艳,又耐得住寂寞,肯踏踏实实做些小事。他谦逊隐忍的目光中,分明藏着磨灭不去的光芒与骄傲。

他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家,哪怕这个家不是他安身之所,不会为他提供任何温暖和庇护。

他只是想要一个归属,让他的成就和荣耀,能在阳光之下,堂堂正正,明明亮亮,冠以秦姓。

秦飞扬闭上眼睛,狠狠吸了口气,将那股酸涩逼退些许,“你再等等,大哥给你想办法。”

可是到底要怎么想办法,他也不知道。

三日后,皇帝病情突然急剧加重,当日殡天。

是日,镇国公府少将军秦飞扬入宫,连夜求见太子杨炎。经年之后,一座水利工事在淮南郡南青弋江上落成,赐名青堤。

青堤,便是秦堤。从此千秋万代,设计者便会在此堤造福的百姓中口口相传。

可设计者没有等到这一天。自毁图之日起,他便被送回太白山故居,完全失了少年人的生气。整日只是枯坐,少说也懒动,仿佛一尊木偶。

秦飞扬告诉他图纸细节完善,听闻已经开始施工。他只道:“知道了。”

告诉他先皇殡天,新皇登基,一片百废待兴。他点点头,动也不动。

告诉他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他怔了怔,低头道:“我无法出门,请大哥代为祭奠。”

秦飞扬无计可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陪着枯坐。他原以为秦翼会这么消沉下去,直至新皇微服夜赴将军府,与他商讨起送线人去淮南郡一事。

杨炎前脚离开,秦翼一言不发推门进来。秦飞扬一看是他,心中一惊,不祥之感隐隐而至,下意识道:“你怎可下山?来了多久了?”

秦翼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问:“线人的人选,大哥和皇上有主意了么?”

秦飞扬目光如火,向门外急扫,一挥掌风将门合上,放低声音斥道:“你怎敢偷听我与皇上议事?”他怕秦翼不知其中厉害,干脆把话往重里说:“你可知道,偷听议事,按罪……”

“按罪当诛。”十五岁的少年淡淡接过话,噎得秦飞扬一时语塞,“既是当诛,何不物尽其用?若是没有合适人选,我愿前往。”

秦飞扬立时皱眉,“莫要胡闹!淮南王心机深不见底,手段诡谲狠厉,你可知这有多危险?”

秦翼平静道:“派其他人去,便不危险?我无姓无字,没有身家来历,也无牵挂,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小弟何时学会这样说话了……秦飞扬心中难受,转过身去不看他,“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秦翼抬起苍白的脸望着秦飞扬微颤的背影,露出一个苦涩却决绝的笑容:“求大哥成全。”

见秦飞扬不肯回应,他一揽衣摆重重落膝,声音坚定执着,“我心意已决。大哥若是答应了,从此我不必有姓名,不必有身份。此去若身死,不求墓穴容身;若有幸苟活,不求留半字于史。大哥,我只有这一个心愿,但求大哥成全!”

“求大哥成全!”

“求大哥成全!”

他连求了三遍。秦飞扬回头看见他殷殷切切的目光,心里忽而痛得不能自已。原本那些“这也是为了你好”的说辞,竟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想将他扔出家门就扔出家门,想毁了他的心血就毁了他的心血……所有人都为了他好,可没有一个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小弟也是秦家的孩子,留着不屈的血液。他也有铮铮傲骨凌云壮志,也有一腔赤诚,也想无愧本心。此前离家的十年,他是如何坚持的?是如何在不解、委屈和失望中生劈出一条路,抓住星星点点的希望,再被最思念最敬仰的人亲手打碎的?难道今天,自己也要打碎这份希望吗?

若不答应,恐怕小弟这一生,都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成昭元年,秦翼入淮南境,从此失踪。

* * *

再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秦翼已经平静了很多。年少时的他看上去乖顺懂事,性子里实则锐不可当,一意孤行。不愿做苟且偷生的蝇狗之辈,结果却成了千山里的孤魂野鬼。

碎成那样的地图是怎样保留下来的?恐怕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将碎片收集起来,重新拼凑。

他不知道大哥是如何跪在院子里一寸一寸摸索,如何从踩碎的枯叶落花中分辨那些碎纸片,生怕遗漏了一片;事后又是如何躲着父亲一点点拼凑起来,花了多少时间仔细誊抄,从此再不离身,一带十年。可即便如此,那张地图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拼齐,还是有所错漏——

比如遗漏了云门山上,他和淮南王坠落的悬崖。

老刘第一次带着小七远望青堤的时候,问他:你可知这是什么。

小七说不知道。

老刘想想算了,也没指望一个暗卫能懂。

他求而不得这么多年的人,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十年前的脑洞,今天总算合上了圆环,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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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忙啦,没法快速完结,应小伙伴们的要求时不时发一点。讨厌挤牙膏的朋友们,我觉得你们十年后再来看应该差不多完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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