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诀别

天地间大雪无声。淮南王只觉得四肢冰凉,仿若被冰冷的刺扎进了心口。

十年寻觅,求而不得的人,一直就在他身边。

难怪大敌当前,秦飞扬却甘冒奇险来寻地图;难怪当年小皇帝语焉不详,只说青堤设计者已死……秦翼那时已经在淮南郡消失半年之久,恐怕那座无名墓都已竖起来了。

囚室冰冷的墙上,摇晃的油灯燃尽最后一滴油,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这才意识到,秦翼已经瘦得快失了人形。即便精神还能勉强支撑,身体却一直难以自抑地微微发颤。双手绷带上血迹殷殷,可以想象绷带之下的那双手是如何溃烂破败,千疮百孔。

这曾经是一双敏捷强悍的手,牵起来微微的凉,收敛、隐忍,又难掩锋芒。

这本该是一双济世的手。

可此时,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触碰这双手。

不知陷入了怎样艰难的回忆,秦翼猛地地低咳起来。他本想抬起手掩住口鼻,可刚一抬起手,绷带上又渗出新血。

另一人便适时在他背上轻拍起来。

刘鸿隐什么也没说,只等他平息了咳嗽,才在他身边坐下,尽极小心地拆开他手上的布条。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惨状还是让他的心瞬间揪痛起来——十指肿烂乌紫,指甲片片翻起,依稀能看出指枷反复摘下又戴上留下的伤口——恐怕是喂招时便摘下,结束了又戴上所致。

这样的痛,他每日都要体验一次。

秦翼尚魇在前尘旧事中,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一眼瞥见不远处沾血的指枷,脸色倏然发白,下意识想将手缩回去。即便每日都要体验,他还是无法习惯这种痛苦,无法冷静地面对。

刘鸿隐心中又是一揪,也没有勉强,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恰好将指枷挡住。他从怀中摸出一瓶伤药,目光询问似的地看着对方。

秦翼闭上眼睛,平静了良久,才点点头,重新将手递过去。

瓶塞一开,药香四溢。晦暗的火光照不出刘鸿隐脸上的表情,但他手上却尽量轻柔小心。即便如此,秦翼仍是颤抖得无法控制,面色如纸,额发又被冷汗湿透。

地牢里悄无声息。好像只要什么都不说,他们就可以暂时忘记那些争端,守住眼前这方寸之间的平和。

不知过了多久,新取的布条才将那双手重新包起来。刘鸿隐想问些什么,可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样的伤,怎么可能不疼。这些话此时来问,又有什么意义。

“好好休息,晚些时候我再差人送药过来。”

他站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斟酌良久,还是问道:“若我要你……希望你为新安江灾段绘制新工事图纸,你是否愿意?”

明知这问题此时问来,或许会被误解成胁迫,连同他此前所做的一切,都会变成利诱示好。

可他又不能不问。

秦翼沉默。他前些年出任务,确实多次前往新安江灾区。但毕竟只靠肉眼观察,最多只能画出粗稿。工事设计稿并非儿戏,需实地考察,精准测绘,集众人之智方能完善。若是乱世再起,人人只想活命。何处去寻这么些人,来安心做这些事?

淮南王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终于什么也没有等到。

这问题原本简单,刘鸿隐此时问来,也不过要他一个态度。见他沉默,便已然明白,心中一点希望渐渐凉下去,失落慢慢爬上心头。秦翼自被擒以来,从来便只有对立,只有拒绝,如何能指望他此时能答应。可偏偏他的误解和拒绝,比任何人的都更伤人。

刘鸿隐喟叹了一声,问道:“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皇帝,你会如何?”

秦翼神思恍惚,怔愣了片刻,不明白对方话中“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皇帝”到底所指为何。淮南王的话向来情绪难辨,他仔细去想,却发现这话中没有他曾经熟悉的泰然自若、游刃有余,也没有笑里藏刀、嗤笑讽刺,更不见狠厉无情。

如果淮南王发兵北征,夺位称帝,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皇帝……

瞳孔微扩,秦翼立时摇头:“王爷一旦起兵,神州战乱,征兵重税。加之外有强敌,危如累卵。到时疆土分裂,如何还有精力去……”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猛地看见对方的眼睛。那双曾经通达包容的眼睛里,竟是无限心寒,一片倦容。他整个人一滞,霎那间便明白,自己误会了眼前的人。

“你是这么想的……”刘鸿隐难以察觉地苦笑了一声,“本王明白了。”路长而崎。孤身走了这么多年,到此时方才发觉,他竟是奢望有人能懂的,哪怕只有一人。

这语气苦涩至极,失望至极。秦翼心中几乎瞬间绞痛起来,“不是,我……”

他从未在刘鸿隐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哪怕是老淮南王刚离世时,哪怕是之后千难万险的时刻,他都没见过这样失落黯然的神情。

是他失言了。可淮南王没有说错。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皇上,是秦大人,是大哥……他又怎会思虑这些。千言万语滞在口中,他只能黯声道:“对不起……”

刘鸿隐还是像从前那样,安静地、耐心地等着他。

可等到最后,也只有那一句对不起。

像是已经知道答案,刘鸿隐缓缓放开了他,“秦公子高风亮节。你我不过立场不同,无需对本王道歉。”语罢,再没有看他一眼,捡起指枷转身离去,只有微颤的尾音回响在阴冷的囚室里。

秦翼怔愣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阴暗走道的尽头,才恍然惊觉浑身伤痛钻心刺骨。血混着冷汗,无声滴入泥土。他勉强支起身子,咬牙拢了些灰,将火盆灭了。冷一些,反倒麻木一些。

火熄灭后,身上裘袍的余温很快就散了。秦翼下意识拢了拢袍子,却听一声闷响,内兜中竟掉出块鸿雁吊坠。

——是淮南王的那一块。

他愣住了,半天才捡起来,小心将表面沾染的污泥拭去。

意志再顽强,也终究是人;心志再坚定,切肤之痛也不会少一毫一分。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将近极限,痛苦地难以支撑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握住自己那块吊坠。仿佛这样便可生出一些力气,再坚持一刻。可他没有想到,即便到了此时,这裘袍的主人,也日日贴身收着这枚吊坠。

僵住的人影几不可察地一颤。

淮南郡基业与万千人命,逼得刘鸿隐只能立刻打起精神应对。他所看到的皆是疾言倨色,只将一切都当做是淮南王怒极之下掀江翻海的报复,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不是也求不得,甚至……也在挣扎痛苦。

玉坠表面早已拭净,受伤的手却仍旧一遍遍重复着擦拭的动作,到最后已分不清是擦拭还是摩挲。

* * *

残日一落,远处的淮南城便渐渐亮起灯火,更显千山阴冷。唯有皓月台上孤光映雪,寂寂寥寥落满银山。

猎猎夜风早把单衣吹透,可刘鸿隐恍若未觉,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那块鸿雁挂坠。那挂坠从今日的教习场上寻得,沾了不少泥沙和血污,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入夜风寒,主人是否要先回去?”身后静候的千山首领不得不再一次上前劝谏。主人自地牢囚室出来后,原本披在身上的裘袍便不见了踪影,又在刺骨寒风中一站许久,恐会染上风寒。

高大的人影微微偏过头:“是你临时将他调去做教具的?”

严离目光一垂,低头跪下,并不打算辩解。修罗殿训练计划、陪练、教具皆有记录。他突然这样调动,早就知道瞒不过主人。

“你希望我见到他?”刘鸿隐转过身,静静看着他,目光中看不出情绪和温度,一如既往地难以揣测。

而暗卫也无需揣测主人的情绪。严离坦然看着膝前的雪地,“属下擅作主张,愿受严惩。”

“起来”,没有雷霆责问,来自上方的声音意料之外地平静,“你有计划,应先来与本王说。现在你做也做过了,还不愿告诉本王?”

人是起来了,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出口。

半晌,刘鸿隐打破僵局:“你在害怕?”

严离下意识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暗卫并不害怕主人的责罚,他却害怕眼前之人的怀疑。他跟着淮南王已经很多年了,本已深知对方对自己的信任。可经过之前获罪回千山的事,他又犹豫起来,不确定这份信任还在不在。他甚至不能确定,被秦翼背叛之后,主人是否还肯相信身边的其他暗卫。

一旦失去主人的信任,暗卫便只剩一个结局了。哪个暗卫不是拼死搏出了一条生路,难道转眼便要被抹杀么?

这样想着,他便又要跪下去。

淮南王在他臂上一抬,阻止了他的动作:“不怪你紧张,之前是本王错怪了你。”

严离闻言一愣,下意识要解释,又听眼前的人道:“怀疑千山首领是本王的错,实属不该,也已得了教训。但不论如何,委屈你了。”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竟是在向他认错道歉。严离怔在原地,恍惚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此番自作主张,已然远远超出下属的职责,只怕是越解释越会惹怒面前的人。原本打算默默接受盛怒,可因着刚才的道歉,又萌生了解释的念头。

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叛主暗卫诚然当诛。可属下以为,将他囚于千山,施以重刑,或许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他不想随意揣测上意,却也看得明白。虽然表面一切如常,可主人经常下意识地去看身侧,仿佛那里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人。事毕空闲,便会来到皓月台上,一站便是良久。皓月台建在千山最高峰之上,能将四面八方尽收眼底,比如——高阶暗卫的训练场。

“属下获罪被囚时,零七曾与我交代过命门弱点。属下当时并未觉察出问题,现在想来,应是零七已经有所发现,在做准备。”他斟酌几分,仍是使用了那个编号。

零七。

刘鸿隐闭上眼睛,冰冷的空气像尖刀般清晰又深刻地窜进心底,搅动起深埋的尘埃。

也就在那时,零七不动声色地将木偶蛊的控制之法教给了自己。他在担心什么,在准备什么,又在默默防着什么人。

严离上前一步,尝试着道:“主人若是愿意等,属下可将人送回药堂。”

淮南王没有应声。送回药堂,重新洗去记忆,再用一个八年,将他变回任人驱使的工具,零七就能回来么?那个心意相通的人,就能回来么?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挂坠。挂坠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他却下意识轻轻擦拭起来——那个人胛骨血流不止,十指乌紫肿烂,仍在一心执意护着这块挂坠。

山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落在挂坠上,在温热的指间化成清水,将血污和泥沙一点一点拭净。

秦翼已经和小皇帝知无不言,零七的编号也已给了他人。强行留着人,也再无意义了。

严离正要再次上前劝归,忽听淮南王问道:“暗卫叛主,如需处死,规定细则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真的受了风寒,那声音极为沉重喑哑。严离暗自叹口气,尽职尽责地将如何刑杀,如何安排暗卫观刑一一道清。

刘鸿隐静静听着,转身向山下望去——

不远处的淮南城已是万家灯火。下工的人冒着风雪在摊边买一串糖葫芦,到家门口拎起贪玩孩子的衣领,笑骂着一起进了门。门一掩,窗户上就亮起暖色的灯。

王府的卧房门口也点了一排灯,在千山里一眼便能看到。如今,灯火也该撤去了,再也不用为谁指着归来的路,也再不会有一身风雪归来的人。

许久,他才闭目道:“定在七日之后罢。明日将消息散出去,时间应是够了。”

天地间大雪忽作。凛冽的风卷起斗大的雪花,劈头盖脸打在单衣的人身上。

淮南王声音一滞,“回去再说。”他走了两步,又问道:“你之前与他关系很好?”

对这突然而至的问题有些怔愣,严离顿了下才摇头道:“属下不是为了他,是为了……”

“本王明白。”刘鸿隐点点头,好似已经心知肚明,“给秦翼送些伤药去,就让药堂那个……十九去吧。”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若有思虑,与本王直接说便是。你的责任在整个千山,不必总被暗卫守则束缚。”

严离跪下,坦然认错。

老刘:怀疑千山首领是本王的错……

亲妈:cut!你等下再念台词,我想一想。

两周后……

亲妈:你这样,你让严离先站起来。向一个跪着的人道歉还是道歉吗?还不是上位者对下属的为所欲为?

老刘:这就是你浪费两周纠结的细节?!

亲妈:对啊我总是会纠结一些没人会注意的细节并耗费大量时间T_T 我还有可能继续纠结已经发过的内容,比如本章,并继续拖延。[裂开][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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