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已然似荷塘里的花骨朵,初绽风采。
和那双清凌凌的水瞳对视那刻,韩净心里一颤。
本来古井无波的心境,骤然像被风吹来一片花瓣,扰乱了心田。
他手里金针也是一紧,穴位扎得深了,刘如云吃痛哼了一声。
他忙低头,专心扎针,面上没什么变化,背上却是一片冷汗出尽。
他从能走路开始,三岁就跟着父亲去山中一起辨认草药,那些对寻常人来说辛苦的药理,他早已当成家常便饭。
因为病人扰乱了自己治病的心境,那是他万万没有想过的。
然而刚才,那一刹那,他就是走神了。
他不再说话,忽然沉默的厉害。
刘如云没得到回复,也不敢再问了。
她像只可怜巴巴的小鹌鹑,闭紧嘴巴靠着桌,只有眼睫一颤一颤。
半晌,屋子的静默中,韩净才开口:“你要小心。”
“你师父…楚少堡主,他那么对待女子,必有其道理。他日你若遇到什么难处,无人可帮,若是不嫌弃,可以找我。”
憋了许久,韩净才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他不知道面前的刘云如果暴露了女儿身,楚少堡主会怎么样。
也许是大发雷霆,将她逐出师门。也许是…
他竟然也会有不忍去想的时候。
刘如云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一瞬静默下来,神情都变得低落了。
桌上果篮里的桃子个头每个都很大,瞧着就很好吃,有些看着快要熟透了。
阿毛都说了,这是第一批桃子,特意送过来,定然有师父的意思。
师父虽然恼她,可还是担心她。不然不会让阿毛过来。
师父对她那么好,完全是把她当成了徒弟来亲囊相受,真的会因为她不是男子,就不再对她好吗。
刘如云心里难过,却说不出来。
她下意识反驳:“韩大夫,我觉得师父肯定有他的隐情。”
她不太愿意去想象假如师父真的不要她做徒弟,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的日子很好,好到是她两辈子加起来,最快活的时候了。
韩净看着她,喉结动了动:“你就那么相信你师父?”
刘如云避开他的目光,垂下脑袋:“当初是我师父把我爹娘和兄长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我觉得师父和别人想象的都不一样,他有时候看起来吊儿郎当,像个纨绔的少爷。可实际上,他的心地很好。你也说了,自他来了此地,有了楚家堡,百姓才安居乐业。”
刘如云几乎是百般为着自己的师父做开脱。
韩净看在眼里,心里黯然,却不再多说什么。
他笑道:“如此最好。”
*
屋外忽然传来刘铁的声音:“爹!是你们不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她刘如云的脚伤如今大好了,如果走动的慢一点,就不会疼。
她扶着门框慢慢挪到外面,听见二哥正在和爹娘吵架。
屋子里一片鬼哭狼嚎。
张氏拦住儿子:“儿啊!你怎么也不念着爹娘的好,尽想我们的坏?娘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岂会害你?外面兵荒马乱,不是太平日子,你这么出去了,娘晚上睡都睡不好啊!”
刘铁道:“娘,不是我非要走。我只是想着,留在这里太没出息了。在这里能做什么?以后还开铁匠铺,做个铁匠吗?那不是我要的日子!”
自从陌莲给他讲了外面天地的广阔,告诉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的心也跟着变宽阔了。
没错,要想配得上陌莲,他就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有出息。
但留在这楚家堡又有什么意思,出头之日在哪?
就那么巴掌点大的地方,远离京城,见不到繁华人烟,那样陌莲一辈子都看不上他。
他也给不了他好的日子。
刘老汉忽然大喊:“好了!”
他站起来,背过手:“要走赶紧走。就当我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刘铁一愣,不可思议地看向爹。
他只是不想一辈子再在这里过这种没出息的苦日子,为什么爹娘就不懂?
男儿要出去闯出天地,在这里苟活算什么。
“老头子,老头子你别赶我儿走…”张氏哭得泪水涟涟,抓住刘铁袖子,不住劝,“阿铁,你一向最机灵懂事,怎么忽然就糊涂了呢?外面那是什么地方,我们一路从长凤国逃出来,你都忘了?”
那是九死一生,饿殍遍地。
土匪四处洗劫作乱,死了多少人啊。
他们一家子能够一个不缺的逃到这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待着,那已经是上天仁慈。
为什么还要偏要削尖了脑袋出去?
因为这动静,尚在家中的刘子岩和刘如云,都走了过来。
张氏像看到救星,不住朝二人招手:“快,快来,你们拦住二哥,不要让他走了,劝劝他啊。”
“二哥。”刘如云开口。
刘铁转过脸,只露个后脑勺对着她:“你也要拦着我么?”
“不,我只是想问二哥一句话。”
刘铁皱眉,看了过来:“什么话。”
刘如云看他半晌:“二哥此去,要出去闯天地,到底是为的谁?爹娘么?二哥自己?还是…别人。”
刘铁一顿:“你什么意思?”
刘如云平静道:“二哥从前孝顺。挣来的钱,有一两银子,最先给爹娘和小妹买东西。如果二哥是为了爹娘和我们,那二哥应该知道,爹娘对你的希翼,不是挣大钱,这辈子多有出息,而是要你平安。”
“所以倘若是为了爹娘,那大可不必。”
刘铁被她说得脸都变成猪肝色了:“你还想说什么?”
刘如云摇头:“无话可说了。”
装睡的人叫不醒。
就希望二哥此去,能够真的打动冯陌莲的心吧。别被辜负了。
二哥既然一意孤行,为了冯陌莲弃双亲于不顾,还不怕外面的烽火连天,她还能说什么?
刘铁愤愤点头:“好啊,好,你们一个个都说起我了。”
他又看向一旁沉默的刘子岩:“三弟,你又想说什么?”
刘子岩默然看他半晌:“兄长保重。”
他并未说挽留,也并未苛责对方。
刘铁一愣,有些不可思议。但转瞬,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同盟,伸手去拍刘子岩的肩膀:“三弟,二哥一向都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留在这里能有什么作为?这庄里的私塾甚至比不上你有才学,难道你不想再参加科考了?没了长凤国,不是还有大云国吗!”
“不如你和二哥一起去京城?凭我们兄弟俩的本事,你从文,我经商,何愁立不住脚跟?”
刘铁说到兴头上,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刘子岩却默然退开一步。
刘铁忽地住嘴,看着弟弟平静的神态,忽然就觉出一股淡淡的疏远。
“哈。”他怪笑一声,“好啊。我知道了,三弟也是觉得是二哥在自寻死路?想不开?不知天高地厚?”
刘子岩回道:“那是二哥的事情,子岩不会多嘴。”
本来三弟没有劝阻,刘铁应该高兴。可一看三弟如此淡然模样,就仿佛越发衬托他刚才那股热切的愚蠢。
他沉下脸:“哼。既然如此,三弟就好好窝在这里,做你的秀才吧。”
到老到死也是穷秀才,能有什么用?
还是陌莲说得对啊,要过人上人的日子。
张氏还要再拦儿子,刘铁却存了一股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他倒是要做出成绩让爹娘都看看。
一家三个儿子,他才是最出息的那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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