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掌门继任大典的第三天,行刑之日。
杭远早就把暗牢里的人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将替身易容成温凌的样子带进了暗牢,再把真的温凌带去别的地方藏起来。
可推开门一看,温凌不见了。
行刑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杭远没有时间再去找温凌了,只好先带走假温凌,等行刑之后再禀告路明衍。
祁天城已经搭起了一个高高的木塔在围墙旁,木塔上四方各站着一名弟子,木塔旁用铁索吊了一个铁笼子,杭远将假温凌带到了铁笼里。
路明衍坐在主殿前,钟离泺迭坐在他身旁,下面坐着的是各显赫仙族仙派的首领。
钟离泺迭看着那个假温凌,果然不出她所料,路明衍是不舍得杀温凌,才找了替身易容成她的样子替她死。
看路明衍的神情,他应该还不知道温凌已经逃走了。
温凌一走,钟离泺迭还不信得不到路明衍的心。
温凌,我就当你死了,你可千万不要回来,千万不要回来。
钟离泺迭还是有些后怕的,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路明衍举起右手,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钟声又放下,铁索被解开了,笼子被放了下去,落入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虽然知道这不是温凌,但路明衍还是不由得心头一紧。
在笼子沉入水中的那一刻,无数条鱼游聚了过来,争相撕咬着笼子里的人。
冲撞出一片片血色的水花,跃出水面,狰狞恐怖。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水面便又平静了下来,木塔上的弟子,将笼子拉了上来。
笼子里面已经没人了,只有几片血肉粘在上面,其他的都被这些鱼啃食干净了。
结束。
有人拍手叫好,“罪徒该死!”
有人附和:“罪有应得!”
听得都刺耳。
接下来就是彦痕入殡,埋在历代掌门的百年之地。
等这一切都结束后,路明衍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杭远却告诉他:“温凌不见了。”
路明衍愣住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良久,他突然很慌张地抓着杭远的胳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去暗牢换温凌的时候,就已经没人了。”
路明衍的脸煞白一片。
自己做了这么多,精心策划了这么多,好不容易已经瞒天过海了,温凌却不见了。
他连忙跑向暗牢,杭远也跟了过去,他将每一间暗牢都看了一遍,真的没有温凌。
“杭远,你说我们是不是弄错了?刚刚堕河的……不会是……”路明衍越想越害怕,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如果那真的是温凌,路明衍会疯。
“不会的,替身是我找的一个生了恶疾的人,也是我亲自易容的,我去暗牢时温凌已经不见了,不可能弄错的。”
没有弄错,路明衍突然感到窒息,是温凌自己走的。
路明衍很无助地退了几步,垂下眸子,忽然看见了暗牢乌黑的地上有一块刺眼的红布,路明衍走了过去,捡起了它。
在拿起红布的那一刻,杭远看见路明衍的肩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隐隐可以听到一些微弱的哭声。
杭远刚想走过去,路明衍突然开口了,“杭远,去给我找,一定要找到温凌!”
“是。”
路明衍又加了一句,“杭远,小心点,别被别人发现了,尤其是泺迭。”
全天下人都以为温凌已经死了,路明衍不能让他们察觉到什么,抢先一步找到温凌。
她的离开没有留下一句道别,但遗落在地上的红盖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方路明衍精心准备了三年的红盖头,温凌也喜欢了好几年的红盖头,就这样被割成了两半再被丢在了暗牢里。
路明衍不敢猜测这是什么意思。
但现实却已经无情地摆在了眼前。
路明衍全身无力地跪了下来,温凌什么也没带走,却唯独留下了两裂的红盖头,她不爱他了。
阿凌不要阿衍了……
路明衍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突然被这个意外打得措手不及,迷失了方向。
为什么要当掌门?
为了温凌。
如今得了天下,当了掌门,有了破净间,却唯独失了温凌。
路明衍将红盖头捂在怀中,身体像失了重心一样倒了下去,“阿凌,你别离开我……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求求你回来……”
路明衍蜷起身体,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全身都在颤抖,抱着怀里的红盖头愈紧了。
低垂的睫发上浸满了泪水,路明衍深深咬着下唇呜咽着,他开始后悔当这个掌门,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能去找她。
因为温凌在世人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而自己的一举一动却又在各大仙族的监视之下。
路明衍从小就很能忍,将所有悲伤痛苦全掩在一副温和的外表之下。
可这次他依然忍在心里,连哭都是埋下头来轻轻的,最后硬生生地痛到吐出一口瘀血,半醒半睡的昏了过去。
当路明衍醒来时,那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让他以为身处梦中,他还以为是温凌回来了,伸手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么躺着,望着漆黑的墙面。
他压抑住这个事实在心里的酸涩,可当余光瞥见xiong膛前那一片耀眼的红色时,他终于忍不住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听不见撕心裂肺的痛苦,可那如同静止的无声,却更加的让人感受到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悲痛。
许久,他轻笑一声,那笑里包含着满满地自嘲与讽刺。
爱一个人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耐心包容,悉心陪伴,为了救她不顾一切,甘愿担起大任继任掌门。
可他突然发现,越到最后,他变成了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呜呜……阿凌,我错了……”
那个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只会安慰别人的路明衍,突然就哭得撕心裂肺。
路明衍想到了什么,他坐起来擦净脸上的狼狈,然后抱着两裂的红盖头冲出了暗牢,回到了寝殿。
“阿凌,你别生气,我帮你缝好,哪去了?”路明衍打开柜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寻找着针和线。
“哪去了,怎么没有呢?”路明衍又打开了另一个柜子,不停地在里面翻找着。
终于,找到了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各种颜色的丝线和针,还有些好看的珠子。
“找到了,阿凌,我找到了。”
路明衍从里面抽出一根大红色的线,又拿起一根针,坐在地上穿起来。
针孔本来就小,又加上路明衍刚哭了这么久,看东西很模糊,穿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有些着急了,也有些不耐烦了,眯着眼贴近了看,尽力按捺着无法平静的心,终于将线穿了过去。
路明衍将两块红盖头平铺在腿上,将撕裂的那条痕迹对齐,慢慢将线穿了过去。
他平日里经常为温凌缝补衣服,早已熟练了。
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拿针的手一直在颤抖,缝出来的针脚也是歪歪扭扭的。
路明衍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好几次都被针扎到了,渗出点点血珠,路明衍连忙将手指放入嘴中吮着。
阿凌的红盖头不能沾上血,不能脏。
落日的余晖洒了进来,路明衍才终于将两半的红盖头又缝在了一起。
他扬起嘴角,双手撑开红盖头看,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变得很难看,随后又轻轻呜咽了起来。
当初准备这块红盖头时,红绸缎是用荣都特有的红羽兽的羽毛制成的,红得鲜艳,红得与众不同。
路明衍虽然用颜色相近的红线缝了起来,但依然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一道痕迹横在中央。
蜿蜒过两只凤凰之间。
破碎的东西补得再好,也比不上过去了。
“啊!”路明衍痛苦地吼出了声,然后将辛辛苦苦缝好的红盖头,又拆开了线,他像疯了一样地倒出木匣子里所有的线,将红色的丝线一个一个地对比。
都很相近,却都不是。
他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将身旁的柜子踢倒,唤出昊空剑就向四周乱砍,将干净整洁的寝殿弄的一片狼藉。
几个燃着的烛台也翻倒在地。
平日里这么端重温和的一个人,此时却只有四个字很贴切他:丧心病狂。
做完这一切后,路明衍无助地跪了下来,重新将红盖头拥在怀里,侧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这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最大的惩罚:温凌走了,没有踪迹,没有道别,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好好活着,只知道她留下了两裂的红盖头,死了的心。
翻倒的烛台在周边的杂物里,慢慢燃着,很快便有了火势。
路明衍感觉到了却没有理会,任由火势越烧越大。
还好烛台离路明衍比较远,火还没烧到他这边,殿外便已经有人冲了进来。
“掌门,掌门。”杭远将路明衍扶了出去,让他坐在殿门前的石阶上,然后就带人去灭火了。
没过一会儿,白初坐在了他旁边,问道:“可有事?怎么突然失火了?”
路明衍猛然回过神来抓住她的胳膊,将手中两裂的红盖头递给她看,“姨母,你帮帮我,你帮我把它缝起来,姨母,你帮帮我……”
白初拿过红盖头看了看,摇了摇头,还给了他。
那条裂缝因为被针扎了又扎,缝了又拆,两边都已经开线松散了,缝不起来。
“姨母,你试试,说不定就能缝起来了,缝好了阿凌就回来了,你帮帮我,求求你了,姨母你帮帮我……”
路明衍像个孩子一样哭求着她,像讨求着很想吃的一颗糖果,可白初身上没有糖。
白初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阿衍冷静点。”
路明衍依然哭喊着求着白初。
“看着我!”白初低声吼道,路明衍才安静了下来。
“你现在是祁天城的掌门,不可以胡闹,天下人都注意着你,所以不可以失态。温凌已经死了,你也已经娶了泺迭,姨母知道你可能一时适应不了,但你必须适应,为了天下,也为了你师父。”
路明衍现在觉得掌门这两个字听得格外刺耳。
为了温凌,当上掌门。
当上掌门,失了温凌。
要抓住自己想要的,好好活着,要活出自己开心的样子。
不要走父王的老路,对不起你母后。
在路舟熠临死前路明衍答应过的话,他都没有做到。
得了天下,当上掌门,有了破净间,终究是一场空。
火灭了以后,原本白初是让路明衍去昭辰殿休息一晚的,明日再把他的寝殿好好修饰一番。
可路明衍不听,硬是不离开庆疏殿。
入夜,路明衍半靠着榻旁,左手紧紧拿着那方红盖头,将头枕在手臂上,眼神痴痴地注视着。
他身旁已经有三四个空酒坛了,右手上还提着一个,也快喝完了。
姜子酿,第一次喝在凌霄花田,第二次喝在庆疏殿。
味道没变,唯独少了个人。
“阿凌,我好想你……”路明衍半眯着眼睛,声音中尽是苦涩。
“我后悔了,我不该当掌门的,我应该一开始就带你走的……”
路明衍将坛中的最后一口酒灌入嘴中,踉跄地站了起来,殿门就被人推开了。
钟离泺迭走进来扶着路明衍坐下,“姨母还是不放心你,便让我来看看。”
钟离泺迭本是不想来的,这几天她一直在尽量躲着路明衍,她还是懂得事情分寸的,温凌刚走,自己不能就将路明衍抢过来,只会让他更加厌烦。
“怎么喝这么多?”钟离泺迭拿着手绢帮路明衍轻轻擦着脸。
“诺辛,去拿醒酒汤。”钟离泺迭将路明衍扶到榻上躺下,拿开旁边的酒坛。
钟离泺迭刚碰到他手中的红盖头想拿开,路明衍便醒了,用力拂开她的手,“别碰她的东西!”
钟离泺迭咬了咬下唇,半跪在榻上替路明衍拿来被褥。
“夜里冷,别着凉了。”
她刚说完整个人就被拽了过去,钟离泺迭正躺在了榻上,路明衍掐住了她的脖子,眼中带有血丝,眼底都是杀气。
路明衍冲她怒吼道:“你把阿凌还给我!要不是你,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你把阿凌还给我!”
钟离泺迭痛苦地干咳着,用力掰开他的手,“明衍,你放开我,事已至此,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咳咳……”
路明衍又加了些力道,猛得贴近她的脸,“司杨是你杀的嫁祸给温凌,我师父的死是不是也跟你有关系!说!”
路明衍的脸色很吓人,满是杀气与怒火,身上浓浓的酒味。
“没有,不是我!”钟离泺迭掐着路明衍的手逼他松开了自己,“我和你一样不相信是温凌杀了你师父,可这有用吗?温凌都已经死了!”
钟离泺迭帮着温凌说话,才能让路明衍消减些对自己的疑虑,路明衍没有说话,眼神有些迷离了。
钟离泺迭继续刺/激他道:“还是你亲自下的令,堕河啊!我都觉得你狠心,温凌死都不会原谅你!”
“闭嘴,不准说了!”路明衍重新掐住钟离泺迭的脖子,浑身都在颤抖。
正当钟离泺迭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诺辛端着醒酒汤进来了,推开了路明衍,挡在钟离泺迭身前。
“诺辛,出去。”
“公主?”
“出去吧,不会有事的。”
钟离泺迭端起醒酒汤坐到路明衍身旁,“喝点醒酒汤吧,明天祁天城还有不少事等着你处理呢。”
路明衍直接掀翻了她手中的碗,神色更加难看了,“你又想给我喝什么?就是上次的事气走了温凌,害了我们!”
钟离泺迭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路明衍压倒了她,眼里已经闪着泪光了,“你说你为什么要来祁天城?为什么要来祁天城?为什么!”
钟离泺迭直接揽住他的脖子wen了上去,将手伸进了路明衍的衣服里。
这回换路明衍反抗了,可钟离泺迭就是不松手。
最后气得路明衍直接一巴掌甩了过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碰你,你给我滚,滚!”
钟离泺迭眼眸低垂,流下两行眼泪,理好衣服走了出去,“早点休息吧。”
路明衍躺在榻上,脑中一片混乱,眼睛瞪得酸涩。
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直到现在,路明衍才意识到,他真的选错路了。
可偏偏,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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