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理和沈珍二人越想越慌,忙从沈耀祖屋中告辞,一跨出门槛就抱怨起了沈耀祖的要求。
“父亲是被贬后人也跟着昏乱起来了?居然要我们名次逾过沈瑛?还说超不过的话要收拾我俩?他又不是没见过那日船江先生讲学时现场的情形!”
沈理气急败坏道,情绪激动下,连自己跟沈珍曾经的伤疤都拿出来说事了。
“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
沈珍皱眉道,
“父亲就是依着脾气做事的人,他这样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今天在沈瑛那受了窝囊气,自然希望我俩能超过沈瑛,将这口气挣回来。二哥怎么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
沈理满脸绝望:“那等他过了气头上后,对咱俩的要求是不是就放松了?”
“恐怕难。他说话时屋里不少人都在场,还有几个来打秋风的族人。等同于这话一说出后,若我俩做不到,他就得在人前丢脸。而他一旦丢脸后,是怎样的行事作风,我不说二哥你也明白。”
“所以别指望父亲忘掉刚才那些话了。除了努力温书,力求在县试中拿到好名次外,我们别无他法。”
沈珍冷静分析道,将沈理说得一愣一愣,陷入思考。
足足过了半天,沈理才思考完,咬咬牙开口了:“四弟说得有理,我自己一想也是这么回事,问你不过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罢了。”
“我们各自回去温书罢。”
说完,他就闷着头走了,沈珍亦是怏怏不乐地回了屋。
两人内心都在瑟瑟发抖,害怕县试张榜后若名次不如沈瑛,沈耀祖丢脸之下拿他们哥俩撒气。
另一边,沈珙也在沈瑛相送下出了屋子。
“三弟,你今天可是将父亲吓得不轻。”
临走前,沈珙笑着说道,“只怕他连续好个晚上要睡不好觉了。”
说起来,每当回想到沈耀祖被沈瑛吓着时的情景,沈珙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沈瑛同样笑了笑:“岂止,至少得连续一旬睡不好。”
“那是最好。三弟,眼下县试将近,我就不再打扰你了。”
沈珙最后充满期望地说道,“好好温书,祝你在榜上留个好名次!”
“借大哥吉言。”
沈瑛点头道。
等送走沈珙回到屋里,他稍作休息后,即拿起书读了起来,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县试。
……
冬去春来,开春后,沈瑛为之准备的县试即将开始。
大周京城城廓内,共划分为五县,沈瑛籍贯落在达官贵人云集的西城县,按例应当在此报考。
报名前,沈瑛需提交亲供、具结、互结方能取得考试资格。
亲供即个人出身信息,包括家庭成员、父祖姓名、业师姓名等信息。具结则是由本县廪生为考生提供的担保,互结即考生间的相互担保。
考生需亲自前往本县礼房,领取廪保互结亲供单,在单子上填写亲供、开具担保、互结。
依往例,西城县会在每年二月初三发放廪保互结亲供单,为期一天过时不候。
因此这天一早,沈瑛就带着观砚,来到了县衙礼房,准备领了单子回去填写。
礼房书吏见了沈瑛后,认出他是永平侯府家的二公子,态度很是热情。
因为是在京城任职,他们这些基层官吏自然要对城内的达官贵人、世家弟子状况心里有个数,否则哪天开罪人被收拾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瑛倒不计较这些,他只要别人对他有个不卑不亢的正常态度就好。
当然他也不觉得书吏这是谄媚,毕竟这是对方的唯一生存之道。
等沈瑛领完亲供单时,来礼房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还排起了长队。
大周朝太~祖皇帝曾下求贤令,强调不拘一格降人才,因此与历朝历代不同,在大周商户、乐户等亦可参加科举。
相应地,在大周报名参加科举的人数量非常多,竞争激烈程度亦远超历代。
眼下礼房前排起的长龙,即是证明。
沈瑛的书童观砚看着队伍长龙,禁不住发出感叹:“三爷,多亏您今天来得早,否则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
“那是自然。”
沈瑛也感到有些庆幸。
就在主仆二人逐渐走远时,礼房前方的队伍发生了骚动,伴随着骚动传来的,还有一个沈瑛感到熟悉的声音。
沈瑛听到声音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转身往礼房门口快步走去,观砚在旁紧紧跟上。
此刻礼房前方,那个令沈瑛熟悉的声音还在继续。
说话者是一位清秀中略带憔悴,衣着朴素洁净的清瘦男子,他身旁站着一位瘦弱的清俊少年。
此刻,清瘦男子正在跟礼房书吏,以及闻讯赶来的户房书吏据理力争,直到沈瑛快步走来。
其中礼房书吏态度尚称温和,唯户房书吏咄咄逼人,甚至有些凶神恶煞。
“小舅。”
沈瑛走到清瘦男子身旁旁,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后说道。
清瘦男子听到声音后讶然,接着缓缓回过头:“瑛,瑛儿……”
清俊少年也低低地唤了声表哥。
这位清瘦男子,正是沈瑛的小舅顾念清,清俊少年则是顾念清的儿子,沈瑛的表弟顾驰,眼下顾念清正领着顾驰领取亲供单。
沈瑛母族共有四子二女,顾念清排行最末,而学业最为出色,才二十出头时,即考中进士。
且顾念清对沈瑛等三人极好,沈瑛还在牙牙学语时,他即是沈瑛的开蒙老师,沈瑛从他身上获益良多。
后来顾念清为官一方时为救百姓,不惜开罪上官,最终被罗织罪名,流放至边塞苦寒之地。
如今沈瑛能在京城见到他,是因为顾念清历经多年后蒙赦回籍了。
面对这位对自己极好的亲人,沈瑛现在有很多话想要说,不过千言万语还是得先按下,解决眼前的事最重要。
“嗯,我是瑛儿,咱们好多年没见了。今天我来这领取亲供单。”
沈瑛点点头道,“舅舅现在是遇上刁难了?”
他知道以小舅的人品,如果和书吏发生矛盾,那九成是对方的问题。
旁边,礼房、户房书吏见二人对话,早已傻了眼。
天晓得,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的男子,竟是永平侯府嫡派公子的舅舅?
二人同时陷入慌乱中,直到沈瑛问顾念清后,方如梦初醒。
其中礼房书吏不等顾念清回答,就连忙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事,我们怎敢刁难沈公子的舅父?不过一点小误会而已。”
户房书吏则一改冲顾念清嚷嚷时的咄咄逼人,转而面露惧色:“其实,就是一点籍贯上的小问题,对尊表弟领取亲供单有些影响……”
“哦?小问题,那现在能不能解决。”
沈瑛懒得听他废话,径直打断后不紧不慢道,吓得礼房书吏连忙将户房书吏推开。
“都是些小问题,不打紧的小问题。尊舅父,尊表弟现在就可以将亲供单拿走。”
礼房书吏忙表态道,说完他又推了户房书吏一把。
户房书吏如梦初醒般,赶紧亲手捧着一张亲供单,毕恭毕敬地塞到了顾念清手中。
沈瑛拿过亲供单看了一眼,确认字样无误后,还给了表弟,接着淡淡看了户房书吏一眼:“莫恃小权刁难人,须知人外更有人。”
沈瑛说完,就和顾念清,还有顾耻拿着亲供单走了,留着户房书吏在那继续瑟瑟发抖。
身后,是士子们的拍手称快声,还有对他最后一句话的称赞声。
离开礼房后,沈瑛从顾念清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
原来顾念清、顾驰这次蒙赦回京后,父子二人的户籍也按照制度,跟着从流放地迁了回来,只是户籍册迟迟未发。
依照大周律,这种情形下顾驰若想领取廪保互结亲供单,只需提供经办文书,再加上县衙户房经办书吏为他证明即可。
谁知县衙户房书吏在被顾念清请来后,竟临场变卦,说压根不存在迁移户籍这回事。
顾念清按住心头不忿,与之据理力争,于是就有了沈瑛开头看到的一幕。
沈瑛听完小舅说的后,微微思考了一下,
“小舅,他肯定是想从你这领取好处,没有得逞才如此刁难。”
“估计你的户籍簿册迟迟未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过放心,有了今天这一出,户房书吏明天肯定会亲自将籍册送到小舅家中。”
顾念清听完稍作沉默,片刻后才开口,认同外甥的判断:“确实,如今官场的风气,是远不如我为官的时候了。”
沈瑛听后稍作沉默,他知道小舅是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
顾念清当年考中进士后,未及而立之年即做到知府,后地方发生灾荒,他上奏朝廷请求赈济,却被巡抚以正值陛下寿辰,不要扰了陛下兴致为由,将奏章扣下。
如此一来,赈济自是无从谈起。
彼时,府中百姓大多已经断炊,顾念清不忍见发生饿殍千里,百姓易子而食的惨剧,加之时间紧急,于是私自开仓放粮,最终活生民无数。
然而,顾念清的这一举动却惹恼了巡抚,巡抚认定他自作主张目无上官,于半年后罗织罪名上报朝廷,将他举家流放至塞北苦寒之地。
因此沈瑛对了顾念清,除了亲情和感恩外,还有一层崇敬在里边。
“小舅,你如今回京后在哪落脚?”
沈瑛问道,因为顾念清当年是被抄了家的,家中宅院屋宇都被收走了。
“我在你大舅家住着。你姐姐本也在那,只是你南边的姨母想她想得慌,非要她过去住一阵,她就过去了,所以眼下她也不知道我回来了。”
顾念清说到这,又对沈瑛作了解释,“这些天我一直想告诉你们兄弟俩我已经回来了,只是回京后着急要办的事太多,以至迁延至今。”
“事情一件一件办,若有不顺利的地方找我便是。”
沈瑛说道,“还有,大舅家离贡院甚远,驰儿往来考试,恐有不便。正巧我也要在贡院附近住店,驰儿不如与我同住?到时候照顾着也方便些。”
“那我和驰儿,就承了你的美意了。”
顾念清说道,“驰儿,还不快谢谢表哥。”
“谢谢表哥。”
驰儿怯生生地说道。
沈瑛笑着拍了拍驰儿的肩膀,
“谢什么谢,都是一家人。”
“对了小舅,咱们找个茶楼坐坐吧。”
“这么多年不见,我可有太多的话想跟小舅说了。”
顾念清一口答应:“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说完,两人就找了间茶楼,就着点心边品茶边聊。话语间,沈瑛得知舅母和小表弟因缺衣少食,在流放之初已已身故塞北,眼下顾念清一家已只剩他和顾驰。
“顾驰才回来时,也是面黄肌瘦的,这些日子蒙你大舅一家悉心照料,气色才好了不少。”
顾念清说到这,眸中浮现酸涩,擦了一把眼睛。
“小舅,人死不能复生。”
沈瑛深吸一口气,手掌轻轻搭在了顾念清小臂上,轻声安慰道。
“我恨他们,恨极了。”
就在这时,原本怯生生的顾驰冷不丁来了一句。
沈瑛和顾念清同时看向顾驰,面对他眼中极致的恨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瑛很清楚,顾驰恨的是谁。
视百姓如草芥,罗织罪名陷害忠良的巡抚,朝中不问青红皂白,依巡抚一面之词问罪的上官,还有不辩忠奸马虎复审的有司官员……
顾驰该恨他们吗?
确实该恨。
他小小年纪,就无辜被放逐至荒无人烟的塞北,在那他失去了母亲,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幼弟。
包括沈瑛在内,任凭谁遭遇不公待遇时,内心都会埋下仇恨的种子。
仇恨的种子可以生根发芽,只是在它生长的过程中,须时时修建,不能任其生长。
否则,仇恨的种子太容易变得繁荣茂盛,而一旦它变得繁荣茂盛,生命中其他的美好种子,就会遭到挤压,最终枯萎。
而人的眼睛,最终将会被肆意蔓延的仇恨藤蔓所遮挡,看不清自己的前途,忽视掉整个世界,甚至最终在仇恨支配下走向歧途。
而顾驰,已然有这个苗头。
想到这,沈瑛看着表弟清俊的少年容颜,还有单薄瘦弱的身材,感到有些心疼。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
“恨得好,这些人该恨。”
沈瑛对顾驰说道,“恨完后,你要好好想想。光这样恨下去,你以后能否对付得了他们。”
他不喜欢说教,更喜欢用提问题的方式,进行引导。
更何况,对一名幼年失去慈母、幼弟的少年进行说教,未免过于残忍。
面对沈瑛的问题,顾驰神色为之一动,本来凝固在整张脸上的恨意,有了松动景象。
“表哥,我,我……”
顾驰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此刻,他原本充满仇恨的眸子恢复了清亮,转眼间又被雾气所迷蒙。
沈瑛仍旧一脸温和地看着他:“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心中也有恨的人。只是,我将仇恨的种子,控制在了心底,不允许它长得太高。”
“直到我有能力去消灭仇恨来源的那一天,我才会允许它肆意生长,成为一棵大树。而那天,也将是这棵大树被彻底斩断之时。当然,平常我也不会委屈自己,能当场报的仇,我绝对不会往后拖。”
“这,就是我的选择。”
沈瑛说到这里时,就连旁边的顾念清也为之动容。
在他被流放时,沈瑛从未告诉过他父亲、继母苛待自己的事,直到回京后,顾念清才从大哥,即沈瑛大舅口中得知此事。
外甥在充满不友善的生长条件下,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长歪,而是养成了如此心性。
他当舅舅的,既感到高兴,又有几分心疼和酸楚。
至于沈瑛说到恨字时,仍旧温和的神情,嗯,顾念清断定,自己的外甥今后必成大器。
因为,顾念清平生见过所有能保持这等风格的人,最终都做到了万众仰望的位置上。
顾念清想了很多,最后所有想法,都转为对儿子和外甥的微笑,“驰儿,表哥说的你记住了吗?记住了就跟父亲保证,现在开始全心全意,投入到县试中好不好?”
说完,他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顾驰抹了把眼中的迷雾,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嗯,好的父亲。”
“还有谢谢表哥,你今天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沈瑛亦微微一笑:“等县试开考了再见,到时候表哥和你并肩上考场。”
……
告别顾念清、顾驰后,沈瑛选择走回侯府,呼吸点初春的新鲜空气。
路上,他看到了沈理。
沈理是从一家从樗蒲场出来的,整个脸色非常难看,估计是赌博输钱了。
他还有这爱好,沈瑛看着走向马车的沈理,心中想道,装作没看到没跟他打招呼。
大周禁赌,然禁赌法令已名存实亡,樗蒲场早已遍地开花。不过一般世家还是禁止子弟染上赌博恶习,违者必遭家中严惩。
沈理迟早要因为赌博的事吃大亏。
沈瑛在心中想道,片刻后回到了侯府。
进入侯府大门后,他刚走到庭院中,就见到乘马车先到家的沈理一脸阴沉走了过来。
“三弟,父亲找你有事,你快过去。”
沈理没好气道,也不说原因,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后就转身快步走了。
观砚在他走后,对沈瑛小声嘀咕:“看二爷这副丧气样子,估计输的不少。”
“嗯。”
沈瑛简单回答道。
他不关心沈理输了多少,只是在想沈耀祖找自己的原因。
由于父子关系疏离矛盾重重,沈耀祖平常不找他则已,一找准没好事。
比如今天,很可能就是因为哪个嘴贱的在看到自己和顾念清去茶楼长谈后,跑到沈耀祖那告了密,导致沈耀祖现在找自己麻烦。
因为扶妾上位,苛待沈瑛等人,沈耀祖和沈瑛的几个舅舅关系一直很差,这是全府上下公开的秘密。
平常,沈耀祖也很计较沈瑛跟舅舅们的来往。
这一回,估计他又要喋喋不休说上许多了。
沈瑛心想道,领着观砚来到了沈耀祖屋里。
只见屋里,沈耀祖正一脸不高兴地躺在猞猁狲皮大躺椅上,旁边站着何氏、沈理等人。
一见沈瑛进屋,何氏、沈理立即看了过来,目光中颇有得色,明摆着是想看他被训斥后的笑话。
沈瑛看也不看何氏一眼,也没有看沈耀祖,而是先用目光在屋中先巡视一圈,察看屋内其他人的神色。
何氏对沈瑛来说形同路人,她的眼光对沈瑛来说无足轻重;至于沈耀祖的喋喋不休,对付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占据沈瑛当前思维空间的,是揪出那个告密者。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报仇不隔夜。揪出告密者后,沈瑛要还他以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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