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知命的到来理所应当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段灵墟站在荀知命身后,看着倏忽抬头的每个人,他们之中,有人错愕,有人茫然,也有人眼里满是嫉恨。
荀知命淡然一笑:“今儿个过年,一家团圆,易之特来向父亲请安。”
段灵墟这才看向了坐在主位的荀白玉。
她早先听说过这位侯爷读书不精、治家不严、好色成性,她想象中的荀白玉,是肥胖油腻的形象,可眼前的荀白玉容貌端正,坐姿也挺拔,很像电视剧里饱读诗书的文臣。
而且他看荀知命的眼神同旁人皆不相同,他只在荀知命踏入正厅那一刻露出一霎诧异,而后便沉稳下来,眉眼之间不见喜怒。
荀知命问了这一句,荀白玉并未即时回答。
开口的倒是侯夫人夏桂香,她问得恳切:“三郎,你身体好了?”
荀知命从料理牛大牛二开始,平日里那副羸弱姿态就收起来了。
他来的一路步履如风,站在这里身姿琅然,跟之前呈现在众人面前的青鬼模样截然不同,众人对此有疑虑实在正常。
可只有夏桂香问出了口,问得毫无掩饰,朴素直白,所以即便是不清楚侯府这些弯弯绕绕的段灵墟,也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夫人没有恶意。而且她之前也听荀知命说过,他在识草斋艰难度日,唯有夏桂香每月差人给他送些布匹印钱,不多,但也是一份心意,可见这位夫人心肠不坏。
荀知命恭恭敬敬朝夏桂香行了礼:“多谢夫人关心,好多了。”
“夫人”,不是“母亲”。
段灵墟注意到荀知命对夏桂香的称呼,按照她对言情小说的阅读经验,在嫡庶分明的世界里,荀知命这就属于不讲规矩。
但也可以理解,这大郑王朝不是一般王朝,怀襄侯府也不是一般侯府,公主做妾,多稀奇啊,谁家公主活成这副贱人模样?
段灵墟至今都对此事耿耿于怀,更遑论公主的亲儿子荀知命。这声“妈”不叫就不叫罢。
荀知命答完夏桂香,又转向贾姨娘:“还要多亏贾姨娘为我寻的郎中,每日两副药,一喝十二年,再重的病,也该好了。”
贾姨娘扯出一个笑容:“你是侯爷的儿子,自然就是我的儿子。照料你的身体,也是为娘分内之事。”
两人言语之间刀光剑影,机锋重重,再笨的人也听得出来。
坐在席末的一个年轻女子起身道:“三哥哥别老站着了,除夕团圆,跟我们一起吃饭,来人啊,再添把椅子。”
段灵墟蹙眉,痴奴适时凑了过来:“四小姐荀朵儿,二房夏姨娘的小女儿。”
段灵墟点头,却见周遭的下人将荀朵儿的话视作耳旁风,莫说动作了,低头站立的姿势都丝毫都没有变,徒留荀朵儿面容尴尬,又坐下去。
一家之主荀白玉看了寻朵儿一眼,终于开口,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我竟不知,这怀襄侯府,是咱们四小姐做主了。”
只这一句,二房的夏姨娘赶紧起身跪了下来,荀朵儿紧随其后。
“侯爷,朵儿被妾身娇惯坏了,一时忘了规矩,但绝没有违逆侯爷的意思,侯爷莫要同她置气。”夏琴声音发颤。
“女……女儿知错了。请……请父亲责罚。”荀朵儿战战兢兢。
荀白玉这才轻笑出声,抬手示意他们起来:“过年了,说句玩笑话,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段灵墟在一旁看着,实在困惑。
荀白玉说每一句话的表情都很真挚,刚才像是真的跟荀朵儿生气,可现在又像真的在说玩笑话。
这人,让人好生看不透。
荀知命开口,将荀白玉的注意力拉过来:“父亲,易之久病在身,自知晦气,不敢扰了父亲清静。今日来,是有事要说。”
“你这孩子,这是哪里的话。都是至亲骨肉,什么晦不晦气。”荀白玉赶紧道:“来人啊,给三少爷看座。”
“是。”下人这才有了动作。
段灵墟悄悄用余光看荀白玉。刚才夏姨娘母女和下人的反应,足以说明荀白玉在家中是如何说一不二。可他面对荀知命,又端得一副父爱拳拳的模样。这是演的吗?但他演得也太真了,这要都是演的,放到娱乐圈,他怎么也能和陈道明掰掰腕子。
荀知命的座位被安排在夏桂香身边,竟比长子荀向东还更靠近主位。
荀知命没有客气,顺势坐下来:“多谢父亲。”
荀白玉夹了一片缠花云梦肉放到荀知命眼前的碟子上:“站了许久,饿了吧。”
荀知命却之不恭,放到嘴里:“家里厨子做的?真是好手艺。”
“喜欢就多吃些。”荀白玉满眼都是对荀知命的心疼。
趁荀知命吃着,荀白玉感慨道:“当年你病重,为父求遍了蓉州医者,才将你的命捡回来。可你又迟迟不醒,为父没了法子,又去求僧人道人,一位大师说,咱们父子命数相克,想让你好,为父便不能见你。没想到,你我父子这一别,竟有十二年之久。但易之啊,为父这些年,从不曾将你忘了,你瞧,家中处处都供着菩萨,为父每日晨起三炷香,将菩萨们跪个遍,祈愿我儿早日痊愈。终于……终于啊,菩萨听到了为父的心声。如今你这般好好站在为父身前,为父……为父不胜欢欣。”
说到这里,荀白玉抬手擦拭眼角。
段灵墟顺着他方才所指的方向,的确看到一尊观音。观音前头有香炉,三炷香袅袅点着,还未烧到尾。
段灵墟更迷糊了,荀白玉这状态已经不是陈道明了,奥斯卡评委来了,也得细品一番。
“父亲之爱巍峨如山,儿子怎会怪您。”荀知命的话也像是发自肺腑。
荀白玉欣慰点头,又给荀知命夹了一块卤牛肉:“之前郎中再三嘱咐,说你不能吃荤腥,如今你身子好些了,要将这些错过的珍馐补回来才好。”
荀知命笑着点头。
荀白玉的泪痕也干了,露出笑意:“我瞧着痴奴也精神不少,看来你平日里教了他不少东西。”
段灵墟心里开始警觉,痴奴突然变聪明这件事,本来就说不通,只是荀知命处理牛大牛二太快、也太血腥,识草斋的下人们一叶障目,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但到了正厅这里,没别的事分心,痴奴的变化就太显眼了。
荀知命不急不慢:“痴奴本就不笨,只是年纪小,开蒙晚一些,如今长大了,自然就开窍了。”
胡说八道……
段灵墟的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大字。
“是啊,男子开蒙总是晚一些。易之开蒙极早,为父记得你两岁便识字,四岁能题诗,七岁上写的文章颇受蓉州鸿儒赞誉。若不是你那年受了伤,你姨娘又……”荀白玉说到这里,眼里又蓄了泪:“算了,都是伤心事,不提了。”
“对了。”或许真是因为许久未见,荀白玉有许多话想对荀知命说:“听老周说,你院子里新去了一个女婢,你用的可好?”
段灵墟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话怎么突然就问到她头上了……
荀知命瞥一眼候在门口的段灵墟:“她,还可以,做事虽不伶俐,但胜在勤勉。”
什么叫还可以?段灵墟心中不服,老娘天天做点心养活你,你还拉我上黑车,结果工作评价就一句还可以?真狗啊荀知命!
荀白玉的目光也飘过来,带着几分宽容:“丫头要那么伶俐做什么,踏实肯干,做事周到就可以了。之前那些进了你的院子,要么生了重病,要么发了邪疯,难得有个让你用着趁手的。”
“是。”荀知命恭敬道:“儿子也是这样觉得,丫头还小,日后可以调/教。”
调/教……
段灵墟只觉得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不喜欢这个词,很不喜欢。
荀白玉闻言,冲她下了命令:“好好伺候三少爷,伺候好了,本侯大大有赏!”
段灵墟强压着情绪纳了个福:“是。”
荀白玉又看回荀知命:“方才你说,今日有事前来,所为何事啊?”
荀知命放下了筷子:“险些忘了,易之今日来,是有东西,要给贾姨娘。”
终于说到了正事,段灵墟想,站得都腰疼。
“哦?”荀白玉诧异,贾姨娘的目光也变得警惕。
“痴奴。”荀知命一声令下,痴奴就走到贾姨娘身后,将两个荷包递给了她。
贾雨晴不明所以,只觉闻到一阵腥气,她狐疑地打开荷包,见了其中物什,不由尖叫一声,立时就将荷包扔到了桌上的菜品里。
“怎么了?”荀白玉开口问道。
“老……老爷……”贾雨晴一张脸惨白。
贾雨晴旁边的二少爷荀长亭伸手将荷包的口撩开,看清了里头装的是什么,也吓一跳,可很快他的愤怒就代替了恐惧。
他指着荀知命斥责道:“荀知命!这是什么!你将这东西拿给我母亲,是何用意?!”
荀白玉此时也将其中一个荷包拿起来,只看一眼,便瞳孔紧缩。
男人那处劣根和囊/袋完完整整躺在里头,和着已经半干的黏腻的血水,看着就让人作呕。
饶是荀白玉再稳得住,此刻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易之,你这是何意啊?”
荀白玉看着一桌子人惊慌失措,蓦地笑了:“父亲莫慌,再等等。半盏茶后,易之定会将事情原委悉数告知。”
“等什么?”荀白玉蹙眉。
“等戌时。”荀知命道。
今日是元德十七年除夕,也是怀襄侯府在京中度过的第一年除夕。
戌时,是除夕第一个吉时。如果不出他所料,这个吉时,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发生。
荀知命的目光变得幽深,笑意也坚定起来。
棋局,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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