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轻轻咬着下唇,却还是没能忍住。
泪珠滴滴,夺眶而出。
萧公子惊叹一声,“你倒狠心。”
“不是罢?”
“那一回退婚伤得你这么深?如今对女子都弃之如敝屣了?”
楼薄西也不接话,只轻轻推一把沈澜,微微抬起下颌,语气愉悦说,“来,跳一支《霓裳羽衣曲》,给我们看看。”
萧公子也笑起来,也推推怀中的少女,让她去抚琴唱歌助兴。
云歌也轻声笑起来,似乎司空见惯一般,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反而笑嘻嘻坐到古琴前,一边调弦,一边问,“这曲子这么长,我猜姊妹你一定练的是《曲破·舞遍》这一段,我用羽调,你可跟得上?”
沈澜点点头,说,“多谢。”
她轻轻站起来,明知今日这一劫是逃不过了,只好咬咬牙,脱下黑色绣花鞋,一步一步走到听梅阁正中空旷处,缓缓施礼。
琴声起。
乐声动。
音色繁复,声声铿锵。从慢板到流水到急拍,仿佛是千万水流击飞而下,瀑布倾泻宛如珍珠。
腰肢低俯,再婉转回眸。
轻纱曼妙处,仿佛流风回雪,吹落一地明月梅花。
舞姿更快,脚步急转。
千万霓裳飞袖,如影随形。
环佩叮铃,不绝于耳。
纤纤玉足,仿佛惊鸿踏雪,不留痕迹。
琴声从激扬又重新转慢,渐渐收尾。
最后一跃,也是半空一个曼妙转身,漂亮落地。
“好!”
“漂亮!”
萧公子大笑着拍掌,赞不绝口。
楼薄西却是一瞬不瞬凝视着沈澜,眼眸中依次闪过迷恋与沉醉,可这份迷恋很快被轻薄替代,他眤眼一寸寸打量她腰肢手臂,灼灼目光让沈澜浑身发烫。
她又俯身施礼,小碎步赶紧回到坐位上,席地而坐。
耳朵发烫,整张脸上仿佛火烧云一般煎熬。
终于。
躲过一劫。
这心心念念的霓裳舞,她算是跳完了。
就算不出彩,至少也未出纰漏。
她偷偷抬眸看楼薄西,生怕他不满意,让她再跳一次。
眸子中满是不安。
萧公子笑着搂抱云歌,一边喂她喝酒,一边说,“舞虽好,却终究不如我家歌姬。来,云歌唱个你最拿手的听听。”
云歌清了清嗓子,细细唱了起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是《惊梦》中最常见的段子,歌姬人人都会,却是易学难精。
歌声悠扬,一唱三叹,再配上她黄鹂鸟一样清脆的嗓子,倒确实是人间难得美声。
沈澜以为楼薄西定然要争辩“到底是云歌的歌声好听,还是她的舞姿好看”了,正担心自己沦为品评的笑柄,却听楼薄西说,“圣上既然要你查王府失火案,我倒有一个线索可以给你。”
沈澜悚然一惊。
他想干嘛?
霓裳舞赏玩完了,就该扔掉她了?
拿她邀赏?
看她死无葬身之地,彻底报复?
**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点一点打着芭蕉叶子,窗内是焚着淡淡梨香的甜美气味。
可就在这么甜美的氛围中,楼薄西却是眯起斜长的眸子,不露声色地看一眼沈澜,又对萧公子一字一句说,“王府失火案,似乎是有人故意纵火的,而纵火的人可能是王府自己人。”
“哦?”
“愿闻其详。”
萧公子一下子来了兴致,手托着下颌,连美人都不调戏了。
“凉州当地如今谣言满天飞,你随便找一个路人,都会告诉你,王府忙着招募幕僚,早就不安分了,失火也是上天看不下去,给他们的报应罢了。”
楼薄西看似随意说着,甚至说到“报应”的时候,咬字故意重了一点,脸微微侧过来,露出嘴角一个浅薄的微笑。
沈澜抓紧纱裙一角,宁可把指尖深深掐疼自己,也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丁点难受。
她脸上只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温柔。
乖巧。
甚至带着三分茫然。
是一个不谙世事、只知跳舞的舞姬应该有的懵懂笑容。
歌姬娇羞得惊呼起来,“呀,那岂非是活该?这种案子有什么好查的?”
“他们都一心谋逆了,被火烧死了岂非也是活该?”
“……”
萧公子宠溺地看一眼歌姬,似乎丝毫不反感她参与政事的模样,反而笑着说,“本来么,我这个大理寺少卿就不是靠‘断案’吃饭的。”
“是靠混。”
楼薄西替他说下去,拿起一杯酒,慢慢浅斟低酌,笑着说,“我劝你好好查,把真-相吃透,但最后定案按圣上的意思来。他说是谋逆,那就是谋逆,他不置可否,那就不了了之,他说是走水意外,那就厚葬追封。”
“无非这样,我懂。”萧公子呵呵笑着,也跟着交杯换盏,琥珀似的酒水一杯接一杯灌。
然后。
他们又聊了别的,从工部尚书侍郎的绯闻,到恩科舞弊案的进展,再到千歌楼偷税漏税被重罚的事。
一字不再提王府了。
沈澜终于送了手,不再紧紧拽着纱裙,却看见小腿上鲜血一滴一滴沁落。
原来。
是她刚才下了狠劲掐自己,流下的血滴。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没事了。
楼薄西虽然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轻佻口吻在谈论王府失火案,但好歹没有供出她来。
呵。
什么时候,她对楼薄西的要求已经如此之低了?只要不揭穿她身份,不把她移交到大理寺来审王府案,她就该千恩万谢庆幸不已了?
一直到夜深了,她才跟着楼薄西回来。马车上到处是浓郁的酒味,楼薄西有点微醺,但眸子还是十分清亮。沈澜吃不准他是醉了还是没醉,只管低着头,装作打盹的样子。
楼薄西却不许她睡,把她喊醒,“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澜听着外头更夫敲响了三声梆子,瞪大了眸子,难以置信问他,“三更天了,你还想去哪儿?”
“晚上不是要宵禁的么?”
听沈澜这么一本正经地问,楼薄西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我朝例律,岂止是要宵禁,还禁止官僚去风月场所。可你看千歌楼进进出出这么多熟面孔,白日里朝堂上见了,晚上在千歌楼照样见。禁什么了?”
沈澜这才想到,按照宵禁的法则,其实一更天时,他们就不该在千歌楼了。
“……也是。”
她轻声说,语气中说出是羡慕还是轻讽,“有特权总是不一样的。”
楼薄西不以为然,微笑着盯着她双眸,刻意提醒她,“你以前也有。”
“只是如今失去了罢了。”
他又忽然凑近她,嗓音嘶哑,低声问,“你猜,我要带你去见谁?”
沈澜有点莫名,她在京城除了楼薄西再也不认识谁了,怎么楼薄西问得这么笃定?
她摇摇头,“不知。”
楼薄西放肆笑起来,凑在她耳边,呵得她耳膜生疼,“是份大礼。”
“我的生辰,你忘了筹备礼物。”
“可我却是时时刻刻想着要送你点惊喜呢。”
惊喜?
譬如上次那一副“艳舞霓裳图”?
还逼着她也要画画还礼?
沈澜心下忐忑,总觉得在这沉沉夜色之中,等待着她的不是“喜”而是“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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