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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转深。夕阳落下的时刻,一日早似一日。
楼薄西踱步在木槿长街上,看着一串串落下的艳红色木槿花,再看着身边一身红裙逶迤的少女,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公子,这样陪我散步,是不是觉得颇是为难?”
杜葳蕤今日画了淡淡妆容,却偏生在木槿映衬下,愈发柔媚。
楼薄西轻咳一声,忍不住问她,“你自小在盛京长大,难道没有相熟的少年公子?”
这暗示。
足够明显。
杜葳蕤听懂了,尖尖的下颚略微地下,摇头说,“我们家规矩甚严,男孩女孩都是分开来玩乐的。”
楼薄西顿下脚步,回眸望着她。
他不想再弯弯绕绕兜圈子了,这条木槿长街从街头走到了街尾,从欧阳询的字说到了如何甄别御窑的赝品,杜葳蕤有着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一切——
学识、气度。
颇好的教养。
会安安静静听他分辨真伪,偶尔补上一两句雅趣说笑,不抢话也不沉闷。仿佛是一个精致的瓷娃娃,放在家里就是上等摆设。
若换做沈澜,早就一路上指指点点,呵斥摆地摊卖赝品的小老头滚远点,别脏了王府附近的好风水。还会大声争辩说欧阳询四平八稳,太过板正,谁会爱这种老顽固的字体?
楼薄西忍不住抿嘴一笑。
这笑容落到杜葳蕤眼中,却是一时失色。
明明夕阳就快落下去了,半明半昧的黄昏天空,他一直百无聊赖闲扯着,只在此刻有了一瞬笑容。
可是。
这一瞬笑容却让她一瞬间恍惚,都没听清楼薄西嘴唇一张一合,在说什么,她只能尴尬问,“抱歉……公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
楼薄西顿了一下,却实在无法开口说第二次,只能摇摇头,“天色晚了,我送你上车罢。”
“我记得,尚书府的马车是停在城南朱雀大街口,我们还要再走一小段路才行。”
杜葳蕤点点头,脸上含羞带怯。
眉眼都闪着光。
许是见多了纨绔子弟、酒囊饭袋,要不就是清高世子、一脸傲然,好容易碰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公子,且是双方父母都十分满意。
多难得。
她望着枝头沉沉缀满的木槿花,脸上的笑容仿佛浸泡了蜜酒,一层深过一层。
她踩着小木凳上车前,虽然有点遗憾楼薄西没有搀扶她上马车,又暗赞他知礼节懂避嫌,忍不住回眸轻声问,“公子,尚书府不几日要举办辞花宴,不知你能否得闲来赴宴?”
她问得委婉。
连借口都替他想好了。
他点点头,“若无公事,定当赴宴。”
杜葳蕤低眉,藏下眼眸中笑意,只一派清浅,同他告辞。
楼薄西站着,等马车走远了,才转身离开。
杜葳蕤在车中,隔着窗纱偷偷回眸打量,却还是害羞。
倒是侍女笑着说,“还未走呢。小姐这一回,可算是遇到如意……”
郎君二字尚未出口,倒被杜葳蕤先捂了嘴,“越发没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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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海棠苑附近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
半聋的梨嬷嬷最爱扯着嗓子听八卦,她越是不能离开海棠苑附近,越是爱打听侯府前头传来的零零碎碎琐事。
“什么?”
“小侯爷和杜家千金一同出游?逛了盛京?”
“这杜家千金又是哪个?”
梨嬷嬷扯着嗓子,大声问。
“听说是尚书府的嫡女,娇滴滴一样的美人儿,从小在书香门第浸泡大的,骨子里都是上好的紫檀红木搭的,散发着香味。”
“可不是勾得小侯爷一次次同她出去么?”
“都不太来海棠苑了。”
一个尖细的黄鹂音跟着响起来,是惯爱嘴碎的小丫鬟如意。
“照啊!我记得阿夏那死丫头还在的时候,就提过一嘴。”
“说什么。”
“咱们小侯爷是要找个高门大户的千金呢。”
“这不?”
“可找了一个京城贵女了!”
梨嬷嬷说到兴头上,嗓门更大了,很有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嘘。”
“海棠苑这边都听得真真切切呢,你们这样子嚷嚷,让海棠苑这位主子怎么入睡?”
“求你们了,轻点罢。”
翠羽温温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梨嬷嬷“哦哦”走了。
小丫鬟如意却丝毫不买账,走之前还刻意提一句。
“呵。”
“你家这位算哪门子主子啊?”
“你见过哪个主子穿丫鬟们穿剩下的衣裳,还要自己煮饭烧柴的?”
“笑死人了。”
沈澜的手顿了一下,银色花洒浇着海棠枝叶,水滴一路滚落。
她终究没忍住,等翠羽一回到小苑,就急切问她,“这位……杜姑娘,是怎么回事?”
翠羽垂着双手,十分乖巧的样子,脆生生答她,“奴婢也是听下人们在传,姑娘要是不嫌弃个中真伪,我就把听到的都说来。”
翠羽说着。
沈澜听着。
无非是温婉娴良的尚书嫡女,与楼薄西一次次出去逛盛京的小事。彼此满意,家长撮合,接下来就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直到算个良辰吉日,一顶大红喜轿把人风风光光娶回来。
“姑娘?”
“姑娘,您还好么?”
翠羽吓得不轻,看沈澜突然怔忪不发一言,整张脸死气沉沉宛如被抽干了魂魄一样。她噗通一声跪下来,哭着说,“奴婢错了,不该多嘴多舌……”
“怎么了?”
“每次来都看你在训斥下人?”
“你还真把自己当海棠苑的主子了么?”
白色长袍的少年皱着眉,踏入小苑,抬抬下颌,示意小丫鬟翠羽先下去。
翠羽红着一双眸子,抹着眼泪,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回眸,怯生生说,“小侯爷,您别责备姑娘,是奴婢说错了话……”
却兀然发现,这一招居然不好用了?
楼薄西连耐着性子,温柔宽慰下人一句都做不到了。
他看见沈澜整个人仿佛形容枯槁一样,漫天月光都映不到她眼眸中——
她用死人一样的目光望着他,轻声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呵。”
“你听谁说的?”
楼薄西皱眉,问她。
“……听谁说的,这要紧么?”
她脸上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仿佛真的在替他欢喜一样,比划着说,“身世干净,又三代名门。哪里像我这样满身罪孽,连亲爹怎么死的都不晓得。你们可以斗琴斗棋……哦,对了,听说是温婉大方款的,这‘斗’字用得不妥了。”
“若是你腻味了温婉大方,还可以来海棠苑找我。”
“左拥右抱,多好啊。”
她放肆地笑着,本来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绽放一个诡异淋漓的笑容,手摸上他脸颊,十分羡慕说,“小侯爷,你艳福不浅啊。”
“够了。”
楼薄西抓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
他很烦躁。
一想到下月初的“辞花宴”,他就忍不住皱眉。
来来回回陪这位杜千金逛了盛京好多回,从伽蓝殿的漫山枫叶,到木槿长街的古玩市场,再到赫赫有名的城西松鹤楼,杜千金眼眸中的光越来越皑如白雪般明亮。
他可以直言不讳,婉拒表妹萧露笙。
却无法开口对杜葳蕤说一个不字。
没有杜葳蕤,也会有下一个。
娘亲会不断安排他“相看”。
“既然王府的那位千金都葬身火海了,只能说你们今生是生死都无缘了。”
“她死了,你却还是要接着过日子。”
“来,你再说一次,今日与杜葳蕤去松鹤楼,感觉如何?”
那一日,母亲品着手中一盏明前龙井,闲闲望着他。
他从松鹤楼回来,才刚刚开口说了半句,“那位杜府千金知书达理,无一不好,只是我不想耽误了她,我……”
就被母亲生生打断。
她口气是闲的,眼神却是凌锐,宛如一枚钉子,直接钉入他心口。
他只好微微叹气,说,“杜家千金……她很好。”
母亲满意了,点点头,抿了一口茶,微笑说,“这就对了。也不枉我念了这么多经文,替你积阴德找到这么好的女子。”
此刻。
看着沈澜近乎丧心病狂的一声声恭喜,楼薄西几乎要想捂住她的嘴。
“别说了。”
他捏着她下颌,让她冷静一下,“你忘了,那一天在侯府门口再遇时,你祝我什么?”
沈澜一愣。
她想到那一日的暮色黄昏,想到楼薄西一开始的刻薄字句。
她以为他不肯认这段婚约了,转身就走。
走之前,十分潇洒说了一句。
“好,那我祝你前程似锦,妻妾成群。”
此刻。
却是一语成谶。
沈澜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肆虐汹涌。
不。
她不该哭的。
她早就知道,早晚都会有楼薄西成亲的这一日,甚至三妻四妾都大有可能。而她,顶着暴毙乡下女子的身份,苟延残喘以外室之身活在偏僻小苑,是要排在这些妻妾之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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