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长安的春来得格外早。
朱雀大街两侧的榆叶梅开得泼泼洒洒,粉白花瓣被风卷着掠过青石板路,黏在来往行人的衣袂上。一辆青帷马车碾过落英,车轮碾过花瓣的轻响里,武绮思正对着铜镜抿唇。
镜中少女年方十四,眉眼间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已初见锐利。她穿一身石青色襦裙,领口绣着暗纹缠枝莲,是母亲连夜赶制的样式。
「小姐,前头快到大明宫了。」侍女青禾撩开马车窗帘,露出远处巍峨的宫墙,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金浪。
武绮思指尖划过镜沿,镜中映出长安城的轮廓。父亲武士彟昨日特意叮嘱:「宫里不比家中,万事需忍。」可她望着铜镜里自己的眼睛,那点藏在温顺底下的锋芒,怎么也按捺不住。
马车在丹凤门外停稳,已有数十辆同款马车候着。青禾扶着武绮思下车,刚站定就被一阵香风撞得趔趄。
「对不住对不住!」一个穿杏色罗裙的少女慌忙扶住她,发间珍珠步摇叮当作响,「我叫徐丽雅,荥阳来的,你呢?」
少女笑起来时眼角有颗小小的痣,显得格外灵动。武绮思心头一暖:「并州武绮思。」
「武家?」徐丽雅眼睛一亮,「是不是那位做过工部尚书的武大人?我父亲常说武大人有魄力。」正说着,前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伴随着女子尖细的呵斥。
两人循声望去,见一个穿湖蓝色衣裙的少女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手指被划破了也顾不上。旁边穿石榴红宫装的女子用绣帕掩着嘴,语气尖酸:「连碗茶都端不稳,也敢来参选?我看是来给掖庭局添杂役的吧。」
周围的秀女窃窃私语,却没人敢出声。武绮思刚要上前,徐丽雅已拽住她的袖子:「那是夏家的小姐夏贞婉,父亲是礼部侍郎,不好惹的。」
「可她……」
话音未落,蹲在地上的少女突然哽咽起来:「我不是故意的,风把帷帽吹歪了……」她抬起头,露出张清秀的脸,鬓边别着朵新鲜的海棠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武绮思挣开徐丽雅的手走过去,弯腰帮她拾碎片:「夏小姐这话差異,今日风大,谁都有失手的时候。」她指尖被瓷片划了道血痕,却像没事人似的继续收拾,「再说这茶碗是官窑的青釉瓷,碎了确实可惜,不如让管事太监来清点赔偿,总好过在这儿争执误了时辰。」
夏贞婉没想到有人敢顶嘴,脸色涨得通红:「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并州武绮思。」武绮思直起身,目光平静地对上她,「按选秀名册,应在第三排第七位,不知夏小姐排在第几?」
这话戳中了夏贞婉的痛处——她虽出身京官之家,却因庶出排在末列。她恨恨地瞪了武绮思一眼,甩袖走了。
「多谢姐姐。」湖蓝衣裙的少女连忙作揖,「我叫萧巧蕊,来自江南。」她手腕上还在滴血,却只顾着把那朵海棠花别得更稳些,「这花是今早出门时,在宫墙外折的,想着能带来些喜气。」
武绮思从青禾手里拿过伤药递给她:「江南好地方,我母亲常说那里的丝绸最好。」
徐丽雅也凑过来,掏出帕子帮萧巧蕊包扎:「我祖母就是江南人,说那里的女子都像巧蕊妹妹这样水灵。」三人相视而笑,先前的紧张竟消散了大半。
巳时三刻,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响起:「传陛下口谕,秀女入麟德殿觐见——」
秀女们排着队往里走,青石板路被日光晒得发烫。武绮思走在中间,能闻到前后传来的各种香气,有熏衣的玫瑰香,有漱口的薄荷香,还有像萧巧蕊那样带着淡淡花香的。她悄悄攥紧袖口,那里藏着母亲给的平安符。
麟德殿气势恢宏,殿外的铜鹤在日头下泛着冷光。皇帝李世民就坐在殿门内侧的蟠龙椅上,身侧站着长孙皇后。武绮思低着头,眼角余光瞥见皇帝穿着明黄常服,面容比画像上更显英武,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
秀女们按名册依次上前,有的紧张得说不出话,有的过于谄媚惹人发笑。轮到夏贞婉时,她特意行了个繁复的礼,声音娇嗲:「臣女夏贞婉,愿为陛下分忧,为大唐尽绵薄之力。」
李世民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她时没作停留。
徐丽雅上前时,不卑不亢地说了段《女诫》,皇后微微点头,赏了她一支玉簪。
武绮思深吸一口气,走到殿中跪下:「臣女武绮思,参见陛下,皇后娘娘。」她没说多余的话,只捧着自己临摹的《兰亭序》呈上,「臣女不才,愿以笔墨侍奉陛下。」
李世民接过字帖,眉头微挑。他素爱书法,见这字迹虽稚嫩却风骨毕现,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你父亲是武士彟?」
「是。」
「他教你写字的?」
「家父教臣女读书,书法是母亲所授。」武绮思抬头时,正好对上皇帝的目光,那双眼睛深邃如潭,仿佛能看透人心。她心跳漏了一拍,却没低下头。
李世民笑了笑,将字帖递给皇后:「确有其母之风。」皇后看了也赞道:「字如其人,是个沉稳的孩子。」
轮到萧巧蕊时,她刚跪下,忽有只彩蝶从殿外飞进来,盘旋两圈后,竟稳稳落在她鬓边的海棠花上。
满殿寂静。
那蝴蝶翅膀是金绿相间的,停在粉色花瓣上,像画里裁下来的一般。萧巧蕊吓得不敢动弹,脸颊涨得通红。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蝴蝶倒会选地方。」
皇后也笑道:「蝶恋花,是吉兆呢。」
李世民从腰间解下一枚香囊,递给身旁太监:「赏萧氏巧蕊。」那香囊是蜀锦绣的团龙纹,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皇帝常用的物件。
萧巧蕊捧着香囊谢恩时,声音还在发颤,鬓边的蝴蝶却依旧停着,直到她退下时才翩然飞走。
选秀持续到暮色四合。武绮思、徐丽雅和萧巧蕊都被选入了后宫,虽只是秀女,却已是千中挑一。三人在宫门口道别时,萧巧蕊摸着那枚香囊,眼圈红红的:「若不是那只蝴蝶……」
「是妹妹本就该有这份福气。」徐丽雅帮她理了理鬓发,「以后我们就在一处了,相互照应着。」
武绮思望着渐暗的宫墙,远处角楼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一串悬在半空的星辰。她知道,从踏入这宫门开始,她们的命运就缠在了一起,而这看似平静的后宫,藏着比长安城所有街巷加起来都多的漩涡。
青禾在她耳边轻声说:「小姐,该去掖庭局领宫份了。」
武绮思点点头,转身时,瞥见夏贞婉正站在不远处盯着她们,眼神像淬了冰。她握紧袖中的平安符,指尖触到那道被瓷片划破的伤口,一点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这宫里,光有福气是不够的。
夜色渐浓,麟德殿的烛火还亮着。李世民翻看着选秀名册,在「武绮思」三个字旁画了个圈。长孙皇后端来一碗莲子羹:「陛下看中这武氏了?」
「她的字里有股劲。」李世民放下笔,「像她父亲。」
「可臣妾听说,武士彟最疼这个女儿,从小教她读书骑马,倒像个男孩子。」皇后舀了勺羹递给他,「后宫里,太有劲儿未必是好事。」
李世民笑了,接过瓷碗:「朕倒想看看,这股劲能撑多久。」他望向窗外,宫墙尽头的月亮正爬上树梢,清辉洒满宫道,像铺了层碎银。
而此时的掖庭局外,武绮思正接过属于自己的那套宫装。青灰色的料子,连朵像样的花纹都没有。徐丽雅和萧巧蕊也领到了同样的衣服,三人相视一笑,眼里却都藏着不易察觉的心事。
徐丽雅轻声说,「听说要先学三个月规矩。」
萧巧蕊摸着那枚香囊:「我……我还是不敢相信,那蝴蝶怎么会落在我头上……」
武绮思望着天边的月亮,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命里有时终须有,但抓不抓得住,得看自己。」她低头抚平宫装上的褶皱,声音轻却坚定:「从明天起,我们都得好好学规矩。」
夜风穿过宫墙,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三响,已是三更天。
掖庭局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将三个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青石板上,像一朵刚绽放在暗夜深处的花,带着未知的芬芳与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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