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后的第三日,晨光刚漫过掖庭局的琉璃瓦,传旨的太监就踩着露水来了。
青禾正帮武绮思梳着双环髻,听见外头尖细的唱喏声,手一抖,木梳差点掉在地上。「小姐!是传旨的!」她声音发颤,眼眶却亮得惊人。
武绮思按住她的手,指尖划过梳妆台上那方砚台——这是她从家中带来的端砚,昨晚还在灯下练字,写的是「守拙」二字。「慌什么。」她语气平静,心里却像揣了只鼓,咚咚地敲。
同屋的徐丽雅和萧巧蕊也连忙起身,三人对着铜镜理了理青灰色的宫装。萧巧蕊鬓边依旧别着那朵海棠花,只是换了支银簪固定,见武绮思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花是昨日新换的,想着能讨个吉利。」
徐丽雅帮武绮思拽了拽衣襟:「绮思的字那么好,定能得个好位份。」
说话间,传旨太监已进了院,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和托盘。秀女们纷纷跪下,武绮思跪在最前排,能看见托盘上放着三支不同的玉簪——一支嵌着珍珠,一支雕着梅花,还有一支是素面的白玉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院里回荡,「荥阳徐丽雅,性资敏慧,着封正五品才人,赐居碎玉轩。江南萧巧蕊,温良淑慎,着封正七品御女,赐居听竹院。并州武绮思,工于翰墨,卓然有识,着封正六品宝林,赐号'慧',赐居凝香殿偏院。钦此——」
「谢主隆恩!」三人伏在地上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石板,武绮思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起身时,太监已将玉簪分赐下来。徐丽雅得了那支珍珠簪,萧巧蕊是梅花簪,而武绮思手里的,正是那支素面白玉簪。「慧宝林,」传旨太监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陛下特意交代,您这'慧'字封号,是赞您笔下有慧根呢。」
武绮思握着玉簪,簪身冰凉,却仿佛能焐出热来。她想起选秀那日,皇帝看着她的字帖说「有其母之风」,原来那时就记在心里了。
送走太监,萧巧蕊摸着头上的梅花簪,眼圈红红的:「我竟是御女……」正七品的御女,是后宫里除采女外最末等的位份,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得依附听竹院的主位居住。
徐丽雅搂住她的肩:「位份算什么?你有陛下赏的香囊,这是多大的恩宠。」她看向武绮思,眼里满是欢喜,「凝香殿离碎玉轩不远,我们往后常来往。」
武绮思点头,心里却清楚,从领受封号的这一刻起,她们虽还是姐妹,却已有了高低之别。
碎玉轩是独立的小院,凝香殿偏院虽小,却也有三间房,而萧巧蕊的听竹院,听说主位是位脾气古怪的婕妤。
收拾行装时,青禾抱着几件旧衣裳直抹泪:「小姐,咱们真的不用再穿这灰衣裳了?」武绮思从箱底翻出母亲绣的那方手帕,上面绣着只振翅的鹰,是盼她能展翅高飞的意思。「留着吧。」她将手帕塞进袖中,「宫里的日子长着呢。」
迁居凝香殿的路上,武绮思掀开轿帘一角,看见宫道上的宫女太监见了她都躬身行礼,口称「慧宝林」。这声称呼让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宫里的尊荣,是蜜糖,也可能是毒药。」她攥紧袖中的手帕,鹰爪的刺绣硌着掌心,倒让她清醒了几分。
凝香殿偏院虽小,却收拾得雅致。院里种着两株玉兰,此时正打着花苞,阶下还有丛兰草,叶片修长,透着股清气。管事嬷嬷姓李,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脸上没什么笑:「宝林,按规矩,您这院里该配两个宫女两个太监,眼下先让青禾跟着,其余的等内务府调配。」
武绮思点点头:「有劳李嬷嬷。」她知道这是试探,新入宫的低位份嫔妃,宫里人向来是看碟下菜的。
傍晚时分,徐丽雅派人送来一碟芙蓉糕,说是她宫里的小厨房做的。武绮思刚拿起一块,就见青禾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小姐,方才听见碎玉轩的小太监说,杨婕妤宫里的人,把皇后娘娘派来的宫女给……给打死了!」
武绮思手一顿,芙蓉糕掉在碟子里。「杨婕妤?」她想起这个名字——听说这位杨婕妤是前朝重臣之女,入宫三年,一直颇受宠,只是性子烈得很。
「是啊,」青禾压低声音,「听说昨儿个陛下没去杨婕妤宫里,反倒去了欣宝林那里。那欣宝林前阵子刚小产,陛下心疼她,留了一夜……」
武绮思蹙眉。欣宝林她有印象,是去年入宫的,性子温和,前阵子小产时哭得肝肠寸断,陛下确实常去看她。可这与皇后派来的宫女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李嬷嬷掀帘进来,脸色凝重:「宝林,今晚的晚膳简单些吧。杨婕妤宫里出事,各宫都得避讳,别往前凑。」她顿了顿,又道,「那被打死的宫女叫福子,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鬟,特意派来给杨婕妤送安胎药的——听说杨婕妤这几日身子不适,太医说像是有了身孕。」
武绮思心头一震。皇后赐药,本是恩典,杨婕妤却因此打死宫女,这是何等胆大包天?她忽然想起选秀那日,长孙皇后端庄的面容下,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嬷嬷,」武绮思轻声问,「杨婕妤为何要动皇后的人?」
李嬷嬷叹了口气,往窗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偷听才道:「宝林有所不知,这杨婕妤与皇后素来不睦。去年陛下想立她为昭仪,是皇后以德行有亏拦了下来。如今陛下去了欣宝林那里,她本就憋着气,见了皇后的人,可不就炸了?」
青禾听得咋舌:「就为这个……打死了人?」
「不止呢。」李嬷嬷声音更低了,「听说福子送药时,说了句'娘娘若有身孕,更该心平气和,别惹陛下烦心',这话戳了杨婕妤的痛处——她前年也怀过一胎,就是因为和淑妃争风吃醋动了胎气,才没保住。」
武绮思沉默了。她望着桌上那碟芙蓉糕,糕上的糖霜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原来这后宫里,一句无心的话,就能招来杀身之祸。
夜深时,凝香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宫女的啜泣。武绮思披衣起身,站在窗边往外看,见几个太监抬着口薄皮棺材,匆匆往宫门外去。棺材很轻,想来里面的人,正是那个叫福子的宫女。
月光洒在宫道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武绮思看见杨婕妤宫里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见丝竹声——这位婕妤,竟还有心思宴饮。
「小姐,天凉,进屋吧。」青禾给她披上披风,「这事儿与咱们无关,别冻着了。」
武绮思没动,目光落在院角的兰草上。兰草生在阴处,却自有风骨,可这深宫里,风骨太硬,怕是活不长久。她想起自己的封号「慧」,忽然明白皇帝的意思——慧者,不仅要笔下有慧根,更要心中有慧识,懂得藏锋守拙。
「青禾,」她转身回屋,声音平静,「明日去内务府领些上好的墨来,我要练字。」
「练什么字?」
「练'忍'字。」
第二日清晨,宫里就传遍了:皇后娘娘得知福子惨死,却只淡淡地说了句「既在杨婕妤宫里出事,就按宫规处置吧」,既没追责,也没降罪。
武绮思正在窗前练字,听见青禾学舌,笔尖一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皇后这是......」她喃喃自语,忽然懂了。
杨婕妤家世显赫,此刻动她,怕是会牵动前朝势力。皇后看似退让,实则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等杨婕妤自己露出更多破绽。
「小姐,您看谁来了?」青禾掀帘进来,身后跟着萧巧蕊。
萧巧蕊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块帕子:「绮思,我......我在听竹院待不下去了。」她声音哽咽,「主位的周婕妤嫌我笨手笨脚,罚我去扫院子,还说……还说我那香囊是偷来的。」
武绮思放下笔,拉她坐下:「别急,慢慢说。」
「周婕妤说,」萧巧蕊抽噎着,「陛下赏的香囊,哪有给御女的道理?定是我用了什么狐媚手段骗来的……」
武绮思蹙眉。周婕妤是先帝旧人,性子素来刻薄,可这话里,分明带着对皇帝的不敬。她刚要开口安慰,院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陛下驾临——」
二人都是一惊,慌忙起身迎驾。武绮思整理着衣襟,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没想到,自己刚入宫几日,皇帝竟会亲自来凝香殿。
李世民穿着常服,身后跟着几个太監,进院时正看见武绮思书桌上的字。「哦?在练字?」他走过去,拿起那张写着「忍」字的宣纸,嘴角勾起一抹笑,「刚封了慧宝林,就悟透了这个字?」
武绮思屈膝行礼:「臣妾愚钝,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写写。」
「胡乱写写能有这笔力?」李世民放下宣纸,目光落在萧巧蕊身上,「这不是萧御女吗?怎么在这儿?」
萧巧蕊吓得脸色发白,扑通一声跪下:「臣妾......臣妾是来探望慧宝林的。」
李世民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武绮思:「凝香殿偏院虽小,却也清净。朕听说你和徐才人、萧御女交好?」
「是,臣妾们一同入宫,情同姐妹。」武绮思据实回答,心里却在打鼓——皇帝怎么会知道这些?
李世民点点头,忽然对身后的太监说:「传朕的话,萧御女既与慧宝林投缘,就挪到凝香殿东厢房住吧,也好有个照应。」
萧巧蕊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敢置信。武绮思也惊了——皇帝这是在给她撑腰?
「谢陛下!」萧巧蕊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感激。
李世民没再多说,只拿起武绮思的砚台看了看:「这砚台不错,是端州的老坑石吧?」
「是臣妾父亲早年所赠。」
「武士彟倒是会疼女儿。」李世民放下砚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你那'慧'字封号,可别辜负了。」
「臣妾不敢。」
皇帝走后,萧巧蕊还跪在地上,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带着笑:「绮思,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武绮思扶起她,指尖依旧冰凉。她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心里清楚,这份恩典不是白来的。皇帝将萧巧蕊安插在她身边,既是恩宠,也是试探——试探她是否懂得分寸,是否值得更深的信任。
青禾端来热茶,手还在抖:「小姐,陛下这是多看重您啊!」
武绮思没说话,拿起笔,在那张「忍」字旁边,又写了个「慎」字。墨汁落在纸上,笔锋沉稳,再无半分颤抖。
她知道,杨婕妤打死宫女的事还没了结,皇后的隐忍背后藏着深意,而她这个刚入宫的宝林,已经被卷入了这无声的漩涡。
窗外的玉兰花苞又鼓了些,像憋着股劲,要在某个清晨突然绽放。武绮思望着花苞,忽然想起母亲绣的那只鹰——要想展翅,先得学会在风暴里站稳脚跟。
而此时的杨婕妤宫中,烛火彻夜未熄。杨婕妤摔碎了第三只茶杯,看着地上的瓷片,眼神怨毒:「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宝林,也配得陛下亲临?还有那个萧御女,不过是沾了蝴蝶的光,也敢搬到凝香殿?」
她身边的掌事太监低声劝:「娘娘息怒,眼下要紧的是您的身子……太医说您这几日脉象不稳,万不可动气。」
杨婕妤冷笑一声,端起桌上的安胎药一饮而尽,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滴在华贵的锦缎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血花。「等着吧,」她声音发狠,「这后宫里,能笑到最后的,只能是我。」
夜色渐深,凝香殿的烛火还亮着。武绮思在灯下练字,写的是《女诫》,字迹端庄,再无半分锋芒。萧巧蕊在一旁帮她研墨,偶尔抬头看她,眼里满是依赖。
青禾守在门外,听见远处更夫敲了三响,知道已是三更天。她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默默祈祷:愿我家小姐,能在这深宫里,平平安安的。
可她不知道,这深宫之中,平安二字,从来都是最奢侈的祈愿。而武绮思笔下的「慎」字,正一点点浸透宣纸,像要刻进骨子里去——她的后宫之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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