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长安的雨就绵密起来。麟德殿的丹墀下,新入宫的嫔妃们跪了足有一个时辰,膝盖早已被冰凉的青石板浸得发麻。
武绮思垂着眼,能看见檐角滴落的雨水在地面砸出细小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裙角。今日是新妃拜见皇后的日子,按规矩卯时就得在殿外候着,可如今巳时已过,皇后的身影还没出现,倒是杨婕妤带着一群宫女,在廊下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妹妹们初来乍到,怕是还不懂宫里的规矩。」杨婕妤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刻薄,「皇后娘娘统摄六宫,日理万机,等上一时半刻,也是你们的福气。」
跪在最前排的徐丽雅脸色发白,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她身后的萧巧蕊早已撑不住,身子微微发颤,鬓边的海棠花被雨水打湿,蔫蔫地贴在颊边。武绮思悄悄用手肘碰了碰她,示意她撑住——此刻若是露了怯,只会招来更多折辱。
雨越下越大,有几个位份低的开始啜泣。杨婕妤瞥了她们一眼,冷笑一声:「这点苦都受不住,还想伺候陛下?」她说着,目光忽然落在武绮思身上,「慧宝林不是最有慧根吗?怎么也跪着不动?不如给姐妹们讲讲,这跪功里藏着什么学问?」
武绮思知道这是故意刁难,她定了定神,声音平静无波:「回婕妤娘娘,臣妾以为,跪的不是时辰长短,是敬畏之心。敬畏皇后娘娘的贤德,敬畏后宫的规矩,更敬畏陛下的恩典。」
这话既捧了皇后,又没失了自己的体面。廊下传来几声低低的赞叹,连杨婕妤身边的宫女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杨婕妤的脸色沉了沉,正要再说些什么,殿内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连忙叩首,雨水混着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长孙皇后穿着明黄凤袍,在宫女的簇拥下走出殿门,目光扫过跪在雨里的众人,眉头微蹙:「怎么让妹妹们淋着雨?」
杨婕妤连忙起身行礼,笑着解释:「臣妾想着让妹妹们多等片刻,磨磨性子,也是为她们好。」
皇后没接她的话,只对身后的宫女说:「赐伞,让妹妹们进殿奉茶。」她的目光落在武绮思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瞬,「慧宝林的话,本宫听见了,慧宝林有心了。」
武绮思叩首谢恩,起身时才发现膝盖早已麻木,几乎站不稳。徐丽雅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后怕——若方才应对稍有差池,今日怕是难收场。
进殿奉茶时,武绮思才发现夏贞婉也在其中。她也被封为宝林,穿着一身石榴红宫装,正亦步亦趋地跟在杨婕妤身后,看向她们的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夏宝林倒是好福气,」萧巧蕊低声对武绮思说,「听说她托了杨婕妤的关系,才捞到个宝林的位份。」
武绮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夏贞婉那日在宫门外奚落萧巧蕊的嘴脸还历历在目,如今攀附了杨婕妤,怕是更要作威作福。
果然,午后散了宴席,三人走在回凝香殿的路上,刚转过抄手游廊,就被夏贞婉带着几个宫女拦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慧宝林和徐才人吗?」夏贞婉故意撞了武绮思一下,茶盏里的水泼了她一身,「妹妹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
徐丽雅皱眉:“夏宝林,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夏贞婉冷笑,「我不过是想问问慧宝林,方才在皇后娘娘跟前说的那些漂亮话,是哪个先生教的?也让我学学,好早日在陛下面前露脸。」她说着,目光落在萧巧蕊身上,「还有萧御女,顶着朵破花就敢在宫里晃,真当陛下多看了你一眼,就是凤凰了?」
萧巧蕊气得发抖,却讷讷说不出话。徐丽雅按住她的手,抬头看向夏贞婉:「夏宝林若是想学规矩,不如去掖庭局请本《女诫》,比在这儿嚼舌根有用。」
「你敢教训我?」夏贞婉被戳中痛处,扬手就要打过来。徐丽雅早有防备,侧身避开。
夏贞婉抬脚就要踹徐丽雅,却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抓住了脚踝。
众人抬头,只见杨婕妤不知何时站在廊下,脸色阴沉得可怕。「夏宝林好大的威风。」她声音冰冷,「刚封了宝林,就敢在宫里动私刑?」
夏贞婉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下:「婕妤娘娘饶命!臣妾只是……只是和慧宝林她们玩笑!」
「玩笑?」杨婕妤缓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宫倒想看看,这玩笑开到陛下跟前,你有几颗脑袋够砍。」她忽然提高声音,对身后的太监说,「夏氏以下犯上,骄横跋扈,来人,赐一丈红!」
「一丈红」三个字像惊雷般炸响,武绮思三人脸色骤变。她们虽未亲眼见过,却也听说过这刑罚的可怕——用两寸厚的木板,狠狠抽打犯人的腰腹以下,直到筋骨断裂,血肉模糊,远远看去像一摊鲜红的血,故而得名。
夏贞婉瘫在地上,涕泪横流:「娘娘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慧宝林,徐才人,求你们救救我!」
武绮思心头一颤,正要开口求情,却被徐丽雅暗中拽了拽衣袖。她抬头看向杨婕妤,见对方正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们,忽然明白过来——杨婕妤哪里是为她们出头,分明是想借夏贞婉的命,立自己的威。这时候求情,只会引火烧身。
「拖下去。」杨婕妤别过脸,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夏贞婉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沿着宫道一路远去,最终消失在雨幕里。武绮思望着地上那滩被拖拽出来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妹妹们受惊了。」杨婕妤转过身,脸上竟露出几分笑意,「宫里就是这样,容不得半分放肆。往后谁再敢欺辱你们,尽管来告诉本宫。」
「谢婕妤娘娘。」三人躬身行礼,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杨婕妤走后,萧巧蕊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太可怕了……她怎么能说杀就杀……」
徐丽雅蹲下身安抚她,目光却看向武绮思,眼神复杂。武绮思深吸一口气,雨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她清醒了几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三人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犬吠。御花园的西北角有口枯井,平日里少有人去,此刻却围着几只宫犬,对着井口狂吠不止。
「那里怎么了?」萧巧蕊怯生生地问。
武绮思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示意青禾去看看,青禾刚走几步就尖叫着跑回来,脸色惨白如纸:「小姐!井……井里有死人!」
三人连忙走过去,趴在井边往下看。井不深,借着昏暗的天光,能看见一具女尸漂浮在水面上,穿着粗布宫女服,正是前几日被杨婕妤打死的福子!
萧巧蕊吓得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徐丽雅强作镇定,拉着她们后退几步:「快走!这事不能沾!」
武绮思却没动,她盯着井里的尸体,眉头紧锁。福子的尸体明明前几日就被抬出宫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谁把她扔进来的?是杨婕妤想掩盖罪证,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嫁祸杨婕妤?
「绮思,快走啊!」徐丽雅催促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武绮思点点头,转身时却不小心碰掉了井边的一块石头。石头「咚」地一声落入井中,溅起的水花打在尸体上,竟让尸体翻了个身——她的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根本不是被打死的!
武绮思心头一震,猛地后退。这不是杨婕妤做的!有人先用绳子勒死了福子,再故意让杨婕妤的人打死她的“尸体”,最后把真尸扔进枯井,布下这局棋!
「怎么了?」徐丽雅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武绮思摇摇头,不敢再多说。这宫里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福子的死,根本不是简单的后宫争风吃醋,背后怕是藏着更大的阴谋。
回到凝香殿时,雨已经停了。武绮思坐在窗前,看着院角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青翠的兰草,指尖冰凉。她想起福子脖颈处的勒痕,想起杨婕妤赐一丈红时的决绝,想起皇后今日在殿上那看似平静的眼神……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们这些新入宫的嫔妃,牢牢困在中央。
「小姐,喝碗姜汤吧,暖暖身子。」青禾端来一碗姜汤,小心翼翼地说,「方才内务府的人来说,夏宝林……没挺过去,已经抬去乱葬岗了。」
武绮思接过姜汤,却没喝。姜汤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想起夏贞婉那张骄横的脸。纵然可恨,却也罪不至死。可在这深宫里,人命竟比草芥还轻。
「青禾,」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说,福子的尸体,是谁扔到井里的?」
青禾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人听见……」
武绮思拉开她的手,目光坚定:「我知道不能乱说,但我必须知道。」放下姜汤,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从今日起,我要把宫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记下来。」
「记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怕,」武绮思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悬而未落,「怕有一天,我们也像夏宝林和福子一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窗外的月光透过云层,照在宣纸上,泛着冷白的光。武绮思终于落下笔,写下今日的日期,然后是「夏宝林,赐一丈红」,再然后,是「御花园枯井,福子尸」。
字迹工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知道,从写下这些字开始,她就再也不是那个只想安稳度日的慧宝林了。这深宫之中,若想活命,就得比谁都清醒,比谁都懂得藏锋,也比谁都……狠得下心。
深夜,凝香殿东厢房的灯还亮着。萧巧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总能听见夏贞婉的惨叫声在耳边回荡,又总能看见井里福子那双圆睁的眼睛。她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看见武绮思的房间依旧灯火通明,窗纸上映着她伏案书写的身影。
她轻声呢喃,「我们能活下去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穿过御花园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而在麟德殿的偏殿,皇后正对着一盏孤灯,看着手中的密报。密报上只有一行字:“福子尸已入枯井,杨婕妤疑之。”
皇后拿起火折子,点燃了密报。火苗舔舐着纸张,将字迹一点点吞噬。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杨婕妤,你以为打死个宫女就能立威?本宫倒要看看,这口枯井里的秘密,能让你得意到几时。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沉闷而悠长。长安城的雨彻底停了,可这后宫里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武绮思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宣纸上那几行字上,忽然觉得,这宫墙之内的每一个字,都浸着血。
她不知道,自己写下的这些记录,日后会成为揭开后宫重重迷雾的关键。她只知道,从明天起,她要更加谨慎,更加隐忍,像院角的兰草一样,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扎根,静静生长,等待一个能刺破黑暗的时机。
而那个时机,或许比她想象的,来得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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