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风卷着落叶,扫过冷宫的断墙。武绮思站在廊下,看着宫女将一件绣着缠枝莲的旧衣扔进火盆,火苗舔舐着锦缎,冒出刺鼻的黑烟。
“小姐,杨婕妤的东西都烧干净了。”青禾往火里添了把柴,“只是……奴婢总觉得,杨婕妤虽是主谋,可她那些阴毒的法子,不像是她自己能想出来的。”
武绮思望着跳动的火焰,指尖冰凉。杨婕妤骄纵是真,可论起算计,她顶多算个被人挑唆的棋子。那日花穗招供时,曾提过一句“丽美人常来景仁宫,每次来都跟婕妤说些悄悄话”,当时只顾着震惊,没细想,如今想来,这丽美人怕是知道些什么。
“丽美人……”武绮思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那女子原是末等采女,因生得娇媚,又惯会逢迎,前些年得了几次恩宠,便攀附了韦贵妃,在后宫里也算有几分体面。杨婕妤刚入宫时,两人走得极近,常一起在御花园里说笑。
“小允子在吗?”武绮思忽然道。小允子原是御花园的洒扫太监,前几日因撞破周宁海推徐丽雅落水,被武绮思悄悄护了下来,如今在清芷院当差。
“在呢。”小允子从廊柱后钻出来,身形瘦小,眉眼间却透着机灵,“才人有何吩咐?”
武绮思看着他,忽然笑了:“我想让你扮个鬼。”
三日后的夜里,月黑风高。丽美人的承乾宫忽然传出凄厉的尖叫,惊得半个后宫都亮了灯。
“有鬼!有鬼啊!”丽美人披头散发地从寝殿跑出来,身上只裹着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杨婕妤的鬼魂来找我了!她说我害了她!”
巡逻的侍卫冲进去,只见殿内烛火摇曳,帐幔无风自动,一个穿着白裙、长发遮面的影子正贴在墙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正是杨婕妤生前常穿的那件素白宫装。
“啊——”丽美人又尖叫一声,瘫在地上,“不是我!是韦贵妃让我做的!是她让我挑唆杨婕妤对付你!她说你和徐才人挡了她的路!”
那白裙影子猛地转过身,声音嘶哑:“韦贵妃……真的是她?”
“是她!都是她!”丽美人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她让我告诉杨婕妤,在树下加麝香能让人不孕,也让周宁海推徐才人落水……不关我的事啊!饶了我吧!”
就在这时,殿门忽然被推开,皇后带着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闻讯赶来的武绮思和徐丽雅。“这是怎么回事?”皇后看着眼前的乱象,眉头紧锁。
“皇后娘娘救命!”丽美人扑过去抱住皇后的腿,“杨婕妤的鬼魂来找我索命!是韦贵妃指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皇后看向那白裙影子,目光锐利:“你是谁?”
影子摘下发套,露出小允子那张瘦小的脸:“回娘娘,奴才是清芷院的小允子。是……是慧才人让奴才扮的,说想试试丽美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武绮思身上。徐丽雅心头一紧,刚要开口,却见武绮思屈膝行礼,神色坦然:“娘娘恕罪。臣妾怀疑杨婕妤背后有人指使,故而出此下策。没想到丽美人竟说出这些,臣妾也很意外。”
皇后看着瘫在地上的丽美人,又看了看武绮思,忽然道:“把丽美人带下去,严加看管。小允子,你也跟本宫回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次日一早,太后的懿旨就传到了坤宁宫。老人家虽不管后宫琐事,却最恨阴私算计,听闻丽美人招出韦贵妃,当即拍了桌案:“后宫是陛下的家,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最终,太后命皇后处置:“丽美人挑唆是非,构陷嫔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韦贵妃……暂夺协理六宫之权,闭门思过,抄写《女诫》百遍!”
旨意传到韦贵妃的昭阳殿时,她正对着铜镜描眉。听闻自己被夺了权,手中的眉笔“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铁青:“武绮思!又是你!”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让丽美人挑唆几句,竟被抓到把柄。更让她气闷的是,太后虽没重罚,却夺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力,这明摆着是敲打,也是给武绮思撑腰。
清芷院里,徐丽雅看着武绮思,眼神复杂:“你早就知道是韦贵妃?”
“猜的。”武绮思正在翻棋谱,“韦贵妃一直视我们这些得宠的为眼中钉。杨婕妤刚愎自用,最容易被挑唆,自然是她最好的棋子。”她落下一子,“只是没想到丽美人这么不经吓。”
“可这样会不会太冒险?”徐丽雅忧心道,“韦贵妃毕竟是四妃之一,家族势力庞大,我们得罪不起。”
“得罪不起也得得罪。”武绮思抬眼,目光沉静,“她若安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可她都把刀架到脖子上了,我们总不能等死。”
徐丽雅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她知道武绮思说得对,这后宫里,退让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几日后的傍晚,武绮思带着一小叠纸钱,悄悄来到御花园的假山后。今日是母亲的忌日,宫里规矩多,不能明着祭拜,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烧些纸。
青石板上放着个小小的香炉,是她特意让小允子找来的。火光在暮色中跳动,映着她清瘦的侧脸,纸钱燃尽的灰烬被风吹起,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娘,女儿在宫里很好,您别惦记。”她轻声说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您教我的道理,女儿没忘,待人要宽,处事要忍,可若有人欺负到头上来,女儿也不会任人拿捏……”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武绮思猛地回头,只见曹才人带着两个宫女站在不远处,正冷冷地看着她。
“慧才人好大的胆子。”曹才人走上前,目光落在香炉和纸钱上,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宫里明文规定,不许私下烧纸祭拜,你这是想咒谁呢?”
武绮思站起身,将剩下的纸钱收进袖中,神色平静:“曹才人误会了,臣妾只是烧些没用的旧书。”
“旧书?”曹才人冷笑一声,踢了踢地上的灰烬,“这灰烬里还有没烧透的纸钱,慧才人当我眼瞎吗?”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我劝你还是跟我去见皇后娘娘,说不定还能求个从轻发落。否则,我要是告诉陛下,说你在御花园行巫蛊之事……”
武绮思心头一紧。曹才人位份不高,却一直依附韦贵妃,前些日子因韦贵妃被夺了权,正愁没机会报复,如今撞见她烧纸,自然不会放过。
“曹才人想怎样?”武绮思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很简单。”曹才人笑得不怀好意,“你去跟皇后娘娘说,是你自己糊涂,跟旁人无关。再把你那支陛下赏的玉笔送给我,这事就算了了。”
那支玉笔是皇帝亲赐的,是武绮思最珍视的东西。她没想到曹才人竟如此贪婪,不仅想拿捏她,还要夺走皇帝的赏赐。
“玉笔是陛下所赐,臣妾不敢转送。”武绮思后退一步,“至于烧纸之事,臣妾愿意跟你去见皇后,是非曲直,自有娘娘论断。”
曹才人没想到她如此强硬,脸色沉了沉:“好,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她说着对宫女道,“把慧才人拿下,带去坤宁宫!”
宫女们刚要上前,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咳嗽声。众人回头,只见萧巧蕊提着个食盒走出来,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曹才人这是做什么?绮思姐姐犯了什么错吗?”
“不关你的事!”曹才人不耐烦道。
“怎么不关我的事呢?”萧巧蕊走到武绮思身边,打开食盒,里面是些纸钱和香烛,“这些都是我让绮思姐姐帮忙烧的,我娘前日托梦给我,说在那边缺钱花……绮思姐姐怕我笨手笨脚的,才亲自来帮我,这事真不怪她。”
曹才人一愣:“你说什么?”
“是真的。”萧巧蕊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敢跟别人说,只能求绮思姐姐帮忙。曹才人要是怪罪,就怪罪我吧,千万别告诉陛下,我怕陛下说我迷信……”
她哭得情真意切,连武绮思都差点信了。曹才人看着她,又看看武绮思,一时拿不定主意。萧巧蕊性子怯懦,从不敢惹事,按理说不会撒谎,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算是你让她烧的,也一样犯了宫规!”曹才人强撑着道。
“曹才人就饶了我们吧。”萧巧蕊拉着她的衣袖,苦苦哀求,“我给您磕头了还不行吗?”她说着就要跪下。
曹才人被她缠得没办法,又怕真闹到皇后那里,萧巧蕊哭哭啼啼的,反而显得她小题大做。再说,她本就想拿捏武绮思,如今萧巧蕊把责任揽过去,倒不好再追究了。
“罢了。”曹才人甩开她的手,“这次就饶了你们,下次再敢胡闹,定不饶你!”说罢带着宫女悻悻地走了。
看着曹才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武绮思才松了口气,握住萧巧蕊的手:“谢谢你。”
萧巧蕊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我也是碰巧路过,听见你们说话,就想着帮你解围。”她看着地上的灰烬,“没吓到你吧?”
“没有。”武绮思摇摇头,心里却暖烘烘的。这深宫之中,能有这样一个愿意挺身而出的姐妹,是她的福气。
两人收拾好东西,刚走出假山,就见青禾匆匆跑来,脸色发白:“小姐,不好了!韦贵妃在昭阳殿吐血了!”
武绮思一愣:“怎么回事?”
“听说是气的。”青禾压低声音,“太医说她忧思过度,伤了肺腑,陛下已经过去了。”
武绮思望着昭阳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看见太监宫女忙碌的身影。她忽然觉得,韦贵妃这病,来得未免太巧了些。是真的气病了,还是……想借此博同情,让皇帝收回成命?
“我们回去吧。”武绮思拉着萧巧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回到清芷院,武绮思坐在灯下,看着那支玉笔。笔杆温润,上面刻着“慧心”二字,是皇帝亲手所书。她摩挲着笔杆,忽然想起曹才人的嘴脸,想起韦贵妃的算计,想起丽美人在“鬼魂”面前的惊慌失措。
这后宫的争斗,从来都不止于明面上的刀光剑影,更多的是这些看不见的算计和心机。她用扮鬼的法子揪出了韦贵妃,可韦贵妃一句“气病了”,就能让皇帝的怒气消减半分。
“小姐,您在想什么?”青禾端来热茶。
“我在想,”武绮思看着窗外,“韦贵妃不会善罢甘休的。”
被夺了协理六宫的权力,对韦贵妃来说是奇耻大辱。她定会想方设法报复,而她和徐丽雅,自然是首要目标。
“那我们怎么办?”青禾忧心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武绮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她想玩,我们就陪她玩下去。只是下次,就不是扮鬼这么简单了。”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棋盘上。那局棋还没下完,黑子已占尽优势,白子却仍有一线生机。就像她现在的处境,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危机四伏。
深夜,昭阳殿的烛火还亮着。皇帝坐在床边,看着韦贵妃苍白的脸,眉头微蹙。太医说她需静养,不能动气,可他心里清楚,这病有几分真几分假。
“陛下,臣妾知错了。”韦贵妃拉着他的手,声音虚弱,“臣妾不该听信丽美人的挑拨,更不该……不该让陛下烦心。求陛下原谅臣妾这一次吧。”
李世民看着她,想起她刚入宫时的明媚,想起她为自己生儿育女的辛苦,终究是软了心:“你先好好养病,协理六宫的事……等你病好了再说。”
韦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谢恩,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的黑影。那是她的心腹太监,正在向她示意,事情成了。
她知道,皇帝虽没立刻恢复她的权力,却也松了口。只要她好好表现,总有机会把失去的一切夺回来。至于武绮思……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笔账,迟早要算。
清芷院的灯灭了。武绮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能猜到韦贵妃会在皇帝面前装可怜,却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易动摇。这让她更加清楚,在这后宫里,皇帝的恩宠从来不是永恒的,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想起母亲的忌日,想起刚才在假山后说的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像母亲说的那种“外柔内刚”的女子了。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武绮思翻了个身,看着身旁熟睡的萧巧蕊,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姐妹在身边,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只是她不知道,韦贵妃的报复,已经在路上了。而这一次,她们要面对的,可能是比扮鬼更凶险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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