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凝香殿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武绮思披着蓑衣,站在廊下望着御书房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那卷抄好的《孙子兵法》。
三日前皇帝派人传话,说想看她临摹兵书,约好今日巳时在御书房见面。可天不亮就下起了暴雨,青禾劝她等雨停了再去,她却摇摇头:“君无戏言,岂能因这点雨失约。”
油纸伞被风吹得翻卷,武绮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水里,裙摆早已湿透,贴在腿上冰凉刺骨。快到御书房时,却见太监总管李德全守在门口,见了她忙拱手:“慧宝林怎么来了?陛下昨夜染了风寒,刚睡下呢。”
武绮思心头一紧:“陛下严重吗?请了太医没有?”
“温太医刚诊过脉,说只是受了些凉,静养几日便好。”李德全引她到偏殿,“宝林的心意陛下知道了,这兵书奴才先收着,等陛下醒了再呈上去。”
雨还在下,武绮思望着御书房紧闭的门扉,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倚梅园,皇帝说“治国如采茶,急不得”。他身为天子,看似坐拥天下,实则比谁都身不由己,连生场病都要瞒着前朝后宫。
“有劳李总管照看陛下。”她将兵书递过去,“若陛下醒了,就说臣妾祝他早日康复,不敢叨扰。”
回到凝香殿时,她浑身早已湿透,换下衣裳时才发现脚踝被碎石磨破了皮,渗着血珠。青禾心疼地帮她上药:“小姐这又是何苦,雨天路滑,陛下怎会怪您?”
武绮思望着窗外的雨帘,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怕陛下怪,是怕自己失了分寸。”在这宫里,失约事小,让皇帝觉得你轻慢,才是最致命的。
皇帝染病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杨婕妤第一时间带着安胎药去了养心殿,却被李德全拦在门外:“陛下吩咐了,养病期间不见任何人。”
“本宫怀着龙裔,探望陛下天经地义!”杨婕妤挺着微隆的小腹,语气骄横,“你一个奴才也敢拦我?”
李德全不急不躁地躬身:“婕妤息怒,这是陛下的口谕,奴才不敢违抗。”他伺候皇帝多年,最清楚这位杨婕妤的性子,此刻让她进去,怕是要扰得陛下不得安宁。
杨婕妤悻悻而归,路过御花园时,正好看见武绮思带着青禾在摘雨后的茉莉。她本就因进不了养心殿憋着气,见武绮思安然自得的样子,怒火顿时窜了上来。
“哟,这不是慧宝林吗?”杨婕妤带着宫女走上前,故意撞翻了武绮思的花篓,洁白的茉莉撒了一地,被泥水浸透,“陛下病着,你倒有闲心赏花,真是好兴致。”
武绮思弯腰去捡花,语气平静:“婕妤娘娘说笑了,臣妾只是想着,茉莉能安神,摘些回去晒干,或许能给陛下送去。”
“你也配?”杨婕妤冷笑一声,抬脚将花篓踢得更远,“陛下现在最惦记的是本宫腹中的龙胎,轮得到你这没侍过寝的小蹄子献殷勤?”她说着,忽然瞥见武绮思脚踝上的绷带,“哟,这是怎么了?雨天路滑,摔了吧?我看你呀,就是没那个福分伺候陛下。”
宫女们跟着哄笑起来,萧巧蕊恰好路过,见这情景想上前,却被武绮思用眼神制止了——此刻硬碰硬,只会吃更大的亏。
武绮思直起身,掸了掸裙摆上的泥点:“娘娘教训的是,臣妾告退。”
“站住!”杨婕妤却不依不饶,“就这么走了?本宫的话还没说完呢!”她指着地上的茉莉,“捡起来,一片片擦干净,不然别怪本宫不客气!”
青禾气得发抖:“你太过分了!”
“大胆贱婢!”杨婕妤扬手就要打,手腕却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牢牢攥住。
众人抬头,只见李世民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穿着件月白常服,脸色虽还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他身后的李德全大气不敢出。谁也没想到,陛下刚退烧,就瞒着众人来御花园透气,正好撞见这一幕。
“陛下!”杨婕妤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行礼,“臣妾……臣妾只是和慧宝林玩笑……”
“玩笑?”李世民松开手,声音冷得像冰,“用脚踢花,让她捡泥里的茉莉,这就是你的玩笑?”他转向瑟瑟发抖的宫女,“方才谁笑了?”
宫女们“扑通”跪倒一片,连声道:“奴婢不敢了!”
李世民没看她们,目光落在杨婕妤微隆的小腹上,语气里满是失望:“朕以为你怀了龙胎,会收敛心性,没想到反倒越发跋扈。杨氏,你太让朕失望了。”
杨婕妤泪如雨下:“陛下恕罪!臣妾是一时糊涂……”
“糊涂?”李世民冷笑,“福子和夏贞婉的事,桩桩件件,你哪次不是仗着家世胡作非为?若不是看在杨将军在外征战,你以为你能安稳坐到婕妤的位置?”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杨婕妤心上。她瘫在地上,面如死灰——她一直以为,陛下对她的容忍是因为宠爱,却没想到,不过是看在杨家的面子上。
李世民没再看她,转身走向武绮思,见她裙角沾着泥,脚踝还缠着绷带,眉头皱得更紧:“伤着了?”
“不妨事。”武绮思屈膝行礼,“让陛下烦心了。”
“起来吧。”李世民对李德全说,“传朕的旨意,慧宝林武氏,聪慧知礼,品性端方,特晋封正五品慧才人。不必等侍寝,即刻迁入碎玉轩东侧的清芷院,与徐才人作伴。”
满园皆惊。后宫规矩,从未有过未侍寝就从宝林晋封才人的先例,更何况是皇帝当场下旨,这是何等的恩宠!
武绮思也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晋封。她望着李世民深邃的眼眸,忽然明白这不仅是恩宠,更是敲打,是做给杨婕妤看,也是做给所有后宫嫔妃看。
“臣妾谢陛下恩典。”她叩首谢恩,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得意。
李世民点点头,这才看向依旧瘫在地上的杨婕妤:“罚你禁足景仁宫三个月,抄写《女诫》百遍。若再敢恃宠而骄,休怪朕不念旧情。”说罢,带着众人转身离去。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杨婕妤才猛地扑在地上,放声大哭。雨水混着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她终于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世和身孕,在皇帝眼里,原来如此廉价。
武绮思跟着李德全前往清芷院,路过御花园的茉莉丛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被踩入泥中的茉莉,竟还透着淡淡的香。
清芷院虽不如碎玉轩宽敞,却雅致清幽,院里种着几株玉兰,正开得繁盛。徐丽雅早已带着宫女在门口等候,见了武绮思,笑着迎上来:“恭喜妹妹晋封才人。”
“还要多谢姐姐照拂。”武绮思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却已明白彼此的心意。
当晚,内务府就送来了才人份例的宫装和首饰,一箱箱抬进清芷院,惹得路过的宫女太监纷纷侧目。青禾打开一箱云锦,笑得合不拢嘴:“小姐,您看这料子,比咱们家里最好的还要强!”
武绮思却拿起一支素银簪,簪头雕着朵简单的兰花:“这个好。”她知道,越是得宠,越要低调,那些华美的首饰,此刻戴着只会招来更多嫉妒。
深夜,李德全悄悄送来皇帝的口谕:“陛下说,慧才人不必介怀白日之事,安心住着,明日会派温太医来给你看脚伤。”
武绮思谢了恩,看着李德全离去的背影,心里却沉甸甸的。她走到窗前,望着景仁宫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杨婕妤被禁足,看似是她赢了,可她知道,杨家在西北手握重兵,皇帝绝不会真的对杨婕妤怎么样,这次禁足,不过是暂时的敲打。
“小姐,该歇息了。”青禾端来安神汤。
武绮思接过汤碗,忽然问:“你说,杨将军会打赢吗?”
青禾一愣:“自然会的,杨将军那么厉害。”
武绮思却没说话,她想起皇帝病中苍白的脸,想起奏折里关于西北战事的只言片语。这后宫的风吹草动,从来都和前朝的刀光剑影连在一起。杨婕妤的兴衰,从来不由她自己决定,而她武绮思的命运,又能由自己做主吗?
第二日清晨,温太医来给武绮思看脚伤,诊脉时,压低声音道:“慧宝林……不,慧才人,太医院传来消息,杨婕妤昨夜动了胎气,温了好几帖安胎药才稳住。”
武绮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我知道了。”她就知道,皇帝不会真的让杨婕妤出事。
温太医又道:“陛下今晨召了杨将军的儿子入宫,赏赐了不少东西,看来是想安抚杨家。”
“多谢太医告知。”武绮思递过诊金,心里越发清楚自己这次晋封,不过是皇帝平衡后宫的一步棋。他既需要敲打杨婕妤,又需要一个看似“公正”的形象,而她,恰好成了那颗最合适的棋子。
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艳,香气袭人。武绮思走到花树下,摘下一朵玉兰花,别在衣襟上。花瓣洁白,却带着刺,像极了这后宫的日子——看着美好,实则步步惊心。
她想起刚入宫时,自己只想安稳度日,可如今,却一步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晋封才人的恩宠,是蜜糖,也是毒药,她必须小心翼翼,才能不被这甜蜜毒死。
“青禾,”武绮思转身回屋,“取笔墨来,我要给陛下写封信,谢他昨日恩典。”
信里,她只字未提杨婕妤,只说自己会安心养伤,抄写兵书,盼陛下龙体安康。有些事,不必说透,皇帝心里自然明白。
御书房里,李世民看着武绮思的信,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这女子,果然聪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将信放在案上,旁边是杨业送来的战报准噶尔部已退,西北战事暂歇。
“李德全,”李世民道,“传朕的话,赏杨婕妤一碟燕窝,让她好好养胎。”
“是。”李德全应声,心里却佩服慧才人的好运。偏偏在这个时候,得了陛下的青眼。
清芷院的玉兰花香随风飘进御书房,李世民望着窗外,忽然觉得,这宫里有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子,或许也不是坏事。至少,在应付那些朝堂纷争之余,还能说上几句不那么累的话。
而武绮思站在玉兰树下,望着御书房的方向,轻轻抚摸着衣襟上的玉兰花。她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晋封才人不过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宫墙镀上了层金边。武绮思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玉兰的清香,她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真的能在这深宫里,好好走下去。
只是她不知道,这场看似偶然的晋封,早已将她卷入了更深的漩涡。杨婕妤的怨恨,其他嫔妃的嫉妒,都已悄然伸向了清芷院这处小小的院落。而她能做的,只有步步为营,小心应对,像那玉兰花一样,在风雨中绽放,也在风雨中守护好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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