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晚风带着骊山的暑气,汤泉行宫的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暖光。武绮思坐在镜前,看着宫女为自己绾发,铜镜里映出的身影穿着月白纱裙,领口绣着细碎的缠枝莲,是皇帝特意让人送来的料子。
“才人,汤池已经备好,陛下在那边等着呢。”李德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温和的笑意。
武绮思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镜沿。自那日晋封才人后,皇帝虽常召她去御书房说话,却迟迟未提侍寝之事,她原以为还要等些时日,没想到今日午后突然传旨,让她随驾汤泉行宫。
“走吧。”她起身,裙摆拂过地面,窸窣作响。
汤泉行宫的浴殿水汽氤氲,白玉砌成的汤池里,温泉水泛着淡淡的硫磺香。李世民穿着件玄色常服,正坐在池边的软榻上看书,见她进来,合上书笑道:“来了?”
“臣妾参见陛下。”武绮思屈膝行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池面,水汽中隐约能看见水底铺着的鹅卵石,圆润光滑,像被岁月磨去了棱角。
“过来。”李世民招手让她近前,指着池边的矮凳,“坐。”他拿起桌上的酸梅汤,递给她一杯,“这汤泉是骊山最好的,泡一泡能解乏。”
武绮思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心里的紧张稍缓。她知道,今夜之后,她与皇帝的关系将彻底不同,不再是隔着君臣之礼的谈论诗书,而是真正的肌肤相亲。
“前日你抄的《孙子兵法》,朕看了。”李世民望着蒸腾的水汽,“你在‘兵贵胜,不贵久’这句旁批的‘攻心为上’,很有见地。”
“臣妾只是随口妄言。”
“妄言?”李世民笑了,“前朝那些老臣,读了一辈子兵书,也未必有你这见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拂去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让她心头一颤,“绮思,在朕面前,不必总想着规矩。”
这声“绮思”,唤得亲昵,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寻常男子的温和。武绮思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烛火,也映着她的身影,竟让她一时忘了言语。
“汤池的水正好。”李世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水汽的湿润,“陪朕泡一泡吧。”
宫女们识趣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温泉流动的轻响。武绮思解开裙带,纱裙滑落,露出纤细的肩背,在水汽中像蒙上了层薄雾。她刚踏入汤池,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后背贴上温热的胸膛。
“怕吗?”李世民的气息拂过耳畔。
武绮思摇摇头,转身回抱住他,脸颊抵着他的肩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温泉的气息,让人莫名安心。“不怕。”
汤池里的水缓缓晃动,映着壁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后宫的算计,这一刻,他不是九五之尊,她也不是谨小慎微的才人,只是两个在夜色里相依的人。武绮思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那些步步为营的算计,那些藏在心底的防备,在这一刻都变得多余。
次日清晨,武绮思醒来时,身侧的位置已空了,只余淡淡的体温。宫女进来伺候梳洗,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才人,陛下一早去前殿看奏折了,特意吩咐让您再多睡会儿,还让御膳房备了您爱吃的水晶包。”
武绮思望着窗外的晨光,手轻轻覆在昨夜被他吻过的锁骨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她知道,昨夜的温存不是梦,而这份恩宠,来得比她想象中更汹涌。
果然,从那日起,皇帝便再未翻过旁人的绿头牌。白日里,武绮思随他在行宫处理政务,帮他整理奏折,批注字句;夜里,两人或在灯下对弈,或在汤池闲谈,偶尔他会说起少年时在武功郡的趣事,她便讲些并州老家的风土人情,像寻常夫妻般闲话家常。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七天。第七日傍晚,武绮思正在廊下喂锦鲤,忽然看见李德全匆匆走来,脸色有些为难:“才人,宫里来人了,说……杨婕妤在景仁宫哭闹,说您霸着陛下,动了胎气。”
武绮思手里的鱼食撒落在地,锦鲤们争抢着,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早知道杨婕妤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她会闹得如此难看,竟把矛头直指自己。
“陛下知道了吗?”
“陛下正在看西北的军报,还没敢回禀。”李德全叹了口气,“杨婕妤毕竟怀着龙胎,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
武绮思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我去见陛下。”
书房里,李世民正对着军报蹙眉,见她进来,放下朱笔:“怎么了?”
“臣妾听说杨婕妤身子不适,”武绮思屈膝行礼,“不如陛下回宫看看?”
李世民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道:“你倒是大方。”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是不是怕她迁怒于你?”
“臣妾不怕。”武绮思抬头,目光坦然,“只是她怀着龙裔,若是真有差池,陛下定会烦心。臣妾不愿因私怨让陛下为难。”
这话既顾全了皇帝的面子,又没显得自己怯懦。李世民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掌心:“朕知道你的心意。杨氏骄纵,朕早有耳闻,这次正好让她长长记性。”他对李德全道,“传朕的话,让太医院给杨婕妤送些安胎药,告诉她安分养胎,再敢胡闹,朕就废了她的位份。”
李德全应声而去。武绮思望着皇帝坚毅的侧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他不是不知道后宫的纷争,只是愿意护着她。
可这份护佑,终究引来了更多的风波。
第八日清晨,武绮思刚回到长安的清芷院,就见一个穿着灰衣的小太监跪在院门口,正是前几个月离她而去的康禄海。
“小的康禄海,给才人请安!”康禄海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带着哭腔,“小的以前瞎了眼,错投了丽美人,如今知道悔改了,求才人发发慈悲,再让小的回来伺候您吧!”
武绮思站在廊下,看着这个曾经在她刚入宫时鞍前马后,却在她“病中失宠”时立刻攀附丽美人的太监,心里没有波澜。“你不是在丽美人身边做得好好的吗?怎么想起回来了?”
“丽美人那哪是人待的地方!”康禄海连忙哭诉,“她见才人连日得宠,就把气撒在小的身上,动辄打骂,小的实在受不住了!才人您心善,就收留小的吧,小的一定好好伺候您!”
武绮思淡淡一笑:“康公公说笑了。良禽择木而栖,你当初选丽美人,是你的本事;如今想回来,却忘了奴才的规矩。哪有朝三暮四,还指望主子再用的道理?”
康禄海脸色一白:“才人……”
“滚吧。”武绮思转身回屋,声音冷得像冰,“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康禄海没想到她如此决绝,爬起来时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却不敢发作,悻悻地走了。
青禾在一旁呸了一声:“这种背主求荣的东西,就该这样!”
武绮思没说话,她知道,康禄海回去定会在丽美人面前搬弄是非。这丽美人原是个末等采女,因生得娇媚,前阵子得了几次恩宠,便越发骄纵,如今见康禄海被拒,定然会迁怒于她。
果然,午后就传来消息,说丽美人在御花园拦住徐丽雅,指桑骂槐地说“有些人一朝得势就忘了本,连旧人都容不下”,话里话外都在影射武绮思。
徐丽雅派人来传话,问要不要回击。武绮思摇摇头:“不必。她不过是嫉妒,越理她,她越上蹿下跳。”她拿起针线,继续绣着手中的荷包,上面是她刚画的兰草,叶片细长,透着股韧劲。
可事情并未就此平息。傍晚时分,李德全匆匆赶来,脸色凝重:“才人,丽美人去景仁宫见了杨婕妤,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杨婕妤竟哭着去坤宁宫找皇后了,说您……说您用巫蛊之术迷惑陛下。”
武绮思手中的绣花针猛地刺破指尖,血珠滴在素白的丝绢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心里清楚,这才是真正的麻烦。巫蛊之术是宫中大忌,一旦沾上边,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知道了吗?”她稳住心神,问道。
“李德全刚去回禀,陛下正在气头上,说要亲自查。”李德全压低声音,“才人放心,陛下心里有数,不会信那些无稽之谈。只是……杨婕妤怀着龙胎,皇后娘娘怕是要给她几分面子,少不了要让您受些委屈。”
武绮思点点头。她知道,这场风波是冲着她来的,杨婕妤的嫉妒,丽美人的怨毒,像一张网,正朝着她收紧。这七天的恩宠有多炽热,此刻引来的仇恨就有多汹涌。
“青禾,取我的玉簪来。”武绮思站起身,“我去坤宁宫一趟。”
“才人,您现在去,不是自投罗网吗?”青禾急道。
“躲不过的。”武绮思拿起那支素银兰花簪,簪头的尖刺在烛火下闪着微光,“与其等着别人来审,不如主动去说清楚。”她望着铜镜里自己平静的脸,忽然想起汤泉行宫的那个夜晚,皇帝说“在朕面前,不必总想着规矩”,可这深宫之中,规矩从来都是悬在头顶的剑,稍有不慎,便会落下来。
坤宁宫的烛火亮得刺眼。武绮思走进殿时,正看见杨婕妤跪在地上哭哭啼啼,丽美人站在一旁,眼神闪烁,而皇后端坐在上首,脸色平静无波。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她屈膝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皇后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指尖的血迹上停留片刻:“慧才人,杨婕妤说你用巫蛊之术,你可有话说?”
武绮思抬头,迎上皇后的目光:“臣妾没有。若娘娘不信,可搜查清芷院,若搜出任何不妥之物,臣妾任凭处置。”
“搜?”杨婕妤立刻接话,声音尖利,“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藏起来了!你一连七天霸着陛下,不是用了妖术是什么?”
丽美人也在一旁帮腔:“是啊皇后娘娘,奴才前几日还看见慧才人半夜在院里烧东西,说不定就是在诅咒娘娘和婕妤呢!”
武绮思冷笑一声:“丽美人这话可有证据?若只是空口白牙,便是诬陷。至于烧东西,不过是臣妾烧了些没用的旧书,倒是丽美人,敢让臣妾去你的住处搜一搜吗?”
丽美人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皇后看着这针锋相对的场面,轻轻敲了敲桌面:“都住口。后宫之中,岂容尔等随意攀诬?李德全,带人去清芷院和丽美人的住处仔细搜查,若真有巫蛊之物,严惩不贷。”
李德全应声而去。殿内一时寂静,只剩下杨婕妤压抑的啜泣声。武绮思站在殿中,背脊挺直,她知道,今夜过后,无论结果如何,她与杨婕妤、丽美人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而养心殿里,李世民正看着李德全送来的密报,上面写着康禄海如何在丽美人面前挑拨,又如何撺掇杨婕妤去皇后那里告状。他将密报揉成一团,扔在火盆里,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化为灰烬。
“李德全,”他沉声道,“告诉皇后,此事到此为止。慧才人是朕的人,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是。”李德全心里一松,看来陛下对慧才人的宠爱,比想象中更深。
坤宁宫的搜查很快有了结果,两处都没有任何巫蛊之物,倒是在丽美人的妆匣里搜出了几包媚药。皇后看着那些东西,脸色铁青,当即下令将丽美人禁足,康禄海杖责二十,发往慎刑司。
杨婕妤见状,不敢再闹,只能悻悻地回了景仁宫。
武绮思走出坤宁宫时,夜色已深,骊山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得她裙摆飘动。她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忽然觉得,这七天的恩宠像一场炽热的梦,而梦醒后,等待她的是更汹涌的暗流。
“才人,陛下派人来接您了。”青禾指着远处的明黄轿子,声音带着欣喜。
武绮思点点头,走向那顶轿子。她知道,往后的路会更难走,杨婕妤的怨恨,后宫的嫉妒,像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可她不后悔,就像汤泉行宫的温泉,纵然烫人,也能洗去疲惫,让她更清楚地看清前路。
轿子缓缓驶向养心殿,武绮思撩开轿帘,看着沿途的宫灯,一盏盏在夜色里亮着,像无数双眼睛。她轻轻抚摸着指尖的伤口,那里已经结了痂,微微发疼,却让她无比清醒。
这后宫的恩宠,从来不是坦途,而是刀山火海。她既然踏进来了,就只能往前走,哪怕脚下布满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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