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声,四下更是无人打扰,皇帝走到墓碑前。伸出手摸着冰冷刺骨的汉白玉,轻轻抚摸着刻在上面的名字——谢瑜。
他覆手摸着石碑的棱角、将头深埋在其中,滚烫的泪落在手背上,他喊道:“阿瑜!”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实在太想她了。
“你常劝我不要总要想着千里江山、万里江河,在粗野中有一间茅檐草舍便已足够。可我偏放不下,偏要去争、去抢。”
皇帝就像拉家常般说着话,只不过无人回应。
“你说皇位不是好东西,是一道诅咒,将人的野心无限放大。想是萱儿继承了你的性子,将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争不抢。”
“可这样不行呀,皇位的诅咒已经透过血脉传了下去。这也是她生在帝王家,不得不面对的责任。只不过当初我有机会放下,而她却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当初恨苍天,将你带走,留我独活在这世间。而现在我只望上苍不要那么心急,待我将萱儿路上的荆棘再斩断些,让她未来的路走的顺一点。”
“那么我死也没有遗憾了……”
皇帝不是一个多言的人,但每次见了谢瑜他肚子里都藏着无限的话,只是一切都来不及和她说……
风一更,雪一更,皇帝的四肢已经被冻得麻木,僵硬。睫毛颤了颤,上面已经覆上一层雪霜。
一走动,似有千万根针一齐扎了下来。雪粒落在肩头,濡湿大片衣襟,回到行宫,底下的侍女连忙给皇帝换上干爽的衣裳。
史册书写的明君昏聩的开端是从何处开始?
是红颜祸水搅乱朝纲?还是求仙问道不思政事?还是不思进取将祖宗基业挥霍一空?
这些天,不知道哪儿来的两个丹药术士,向皇帝供奉了所谓“延年益寿”的丹药,而皇帝却将两位招摇撞骗的“骗子”当神仙似的供起来。
至少李萱是这般认为的,她知道自古求仙问道,想着羽化登仙,到头来只是早些见阎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英明神武的父皇会去服用丹药。
李萱知道自己的父皇是修佛的,知晓因果报应,信的是轮回。苦修是为了解脱轮回,怎会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
李萱一头扎进太医院,在药田中寻到了卫絮的身影。她踩在松软的的泥土间,拖着长衣摆,来到了那专心刨药根人的身旁。
她抓住卫絮的手,“阿絮医术精湛,肯定知道生老病死是常态,若丹药吃下去,定会中毒而亡的!”
“随我去见父皇,你是医者说话必定有几分分量,将利害告诉父皇。或许……或许他会听的。”,李萱拉着卫絮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外带。
卫絮扫了一眼四周,直接跪在了泥地里,“还请永乐公主见谅,这是陛下下的命令,臣不敢违抗。”
“连本宫都知道那两个人是骗子,你一个神医怎会不明白。何况你也是父皇的臣子,进谏不是你们该尽的心吗?”
“臣子是君王的衣镜,若不开口岂不是蒙上尘。惹上尘埃的镜子又怎么看的清一个人的得失?”
卫絮望着李萱,一番话下来,她也察觉到了这位小公主比自己想的要稳重,不知为何她有种欣慰的感觉。
可她奉旨行事,有些事不能告诉李萱。卫絮告诫自己不要动摇,最后卫絮狠下心来,装作不明白。
卫絮:“望公主殿下放过在下,臣还有要紧的事,若陛下归罪下来,微臣也是吃不消的。”
李萱松开攥紧的手,示意放过了卫絮。
看着卫絮离去的身影,李萱喊道:“你这是害父皇啊!”
撕心裂肺的吼声破风传来,卫絮的心也跟着颤。可她依旧没回头,反而加快了步子,直到拐了一道弯,彻底消失在李萱眼前。
漆红的梁柱间,文武官分列而立。
朝堂之上,老臣跪了几排,黑压压一片反对之声。
耿介的老臣劝诫道:“万万不可!陛下若去东巡,这政事悬置该如何是好。更何况天下风调雨顺又何须陛下东巡。这东巡劳民伤财,这百姓一路接驾恐生怨言。其次,这一路上拔山涉水,舟车劳顿,微臣担心陛下的身体。东巡一事兹事体大,还望陛下再三思虑!”
那声音如洪钟,响彻大殿,声声入心。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冠冕垂下来,底下的人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却能瞧见如一张薄纸,惨白到吓人脸。
皇帝一只手拍在金灿的扶手上,青色的经络鼓起来,“你这是在咒朕短命吗?”
那些臣子缩了缩脖子,“不敢!”
一位臣子见皇帝有心问道,便投其所好,“陛下,楼观台可是道家第一福地,臣还听说那道观来了个了不得的道士,依臣之见东巡一事未必准,何不去那道观。这可比舍近求远来的好啊!”
“楼观台?”,皇帝垂眸,实则看着一群臣子的反应。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多了不少附庸。都说楼观台是极好的,在那里设下祭坛打醮,比费尽财力物力东巡要实在许多。
以退为进,这便是皇帝想要的,他大手一挥,“准!”
还是七品小官的许颜,身前一堆穿紫配金的“大人”将她挡的严实。处在外围,自然轮不上她说话,毕竟人微言轻,另外锋芒太露也不行。
她静看朝堂上的风云变化,若有所思。权谋之术就藏在妥协之中,在君臣你来我往的交锋中,各退一步达成一致。中庸之道,调和、折中是文人的性情。
而皇帝将文人的这分心性,拿捏的很准。
许颜知道东巡应该就是个幌子,先提出一个不合理的要求,以它作为锚点,接下来的请求就会变得合理起来,而后面抛出来的才是真实的目的。
皇帝不在朝的时日谁又该理政,一时间朝堂上又七嘴八舌的闹起来。立嫡派,立长派两派人互相吹鼻子瞪眼。
直到定远侯顾青站了出来,“臣举荐大皇子!”
手上握着兵权的顾老将军,在朝堂上说话分量重,掐架的两派人消停下来,静观皇帝的态度。
皇帝点头,此事准了。
“娘娘!娘娘!”
宫女一路小跑,眉眼弯弯的喜不自胜,声音就像银铃,叮叮当当的作响。
冯贵人看着眼前乐开花的小宫女,停下手上的针线,开口问:“何事?”
“娘娘!天大的好事,奴婢才听人议论,说是陛下要去楼观台打醮。陛下离京,要娘娘陪着去。奴婢还听说,还有大皇子殿下代为处理政事……”
宫女感慨这泼天的富贵,自家的娘娘总算是要熬出头了!
宫里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总要比圣旨来的快些。
正说着太监总管小福子领着圣旨带着一帮人,从宫殿外鱼贯而入,他扯着尖细的嗓子,“圣旨到,冯贵人接旨!”
“臣妾遵旨,谢主隆恩!”
冯贵人跪着接下这道沉甸甸的圣旨,领命。
冯贵人不禁怀疑,这真的是他吗?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真会的回心转意吗?
小宫女是由衷的为自家娘娘高兴,看见冯贵人抿成一条缝的唇,未露半分喜色,有些心忧,“娘娘,这是怎么了?”
冯贵人喟叹一声,“陛下求仙问道这可不是好事啊!”
自从来了两个炼丹的术士,皇帝就跟转了性子似的,变了许多。
那丹药吃下去,没见强筋健体的功效,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就像时日不多一般。可皇帝却向众人道,丹药是神药,吃了只觉得神清气爽。
小宫女秉着忠心开口道:“可……娘娘也劝过不是吗?陛下不听,又有什么法子。娘娘可别在提这事了,陛下听了又要怒了!”
她接着说,“娘娘还请放宽心,陛下是九五至尊的圣上,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比的。若陛下真得道了,娘娘却还拦着,岂不是娘娘的过错。”
“这……”
“奴婢知道娘娘高兴,就别把喜悦捂在心底了,笑一笑!”
冯贵人有些恼,毕竟被戳穿了心事,她端起圣旨跟擀面杖似的指着那人,“翠微!”
“知道娘娘大方,不肯跟我们这小人计较。奴婢去倒茶……”
说完,翠微嬉着笑脸,溜了。
不过倒茶确实是正经事,刚接水的功夫,翠微听见有人议论出宫这件事,水还没顾着烧就忙跑到冯贵人跟前道喜。
翠微知道自家主子待人是极好的,虽要辖管后宫平日里严厉了些,但绝不是尖酸刻薄的主。
又是她又觉得自家娘娘太实心眼了些,都说冯贵人家是皇商起家,商人自然都有八百个心眼子。
可是自家主子却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说好听了叫治理六宫,话难听些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翠微知道那些老嬷嬷们难听的话。可谁叫自家娘娘用情很深,皇帝来略微坐一坐,她都能开心个几日。
翠微管这个叫苦中作乐,而冯贵人却乐在其中。冯贵人教过翠微,这叫无人能感同身受。
翠微似懂非懂的点着头,试着要理解主子的那份无人回应的心。
翠微被冯贵人领着学了些诗书,虽说愚笨未能习得精髓,但也算识几个字,不算乡间粗野的丫头。
冯贵人似有无边能耐,能将苦闷的日子变得有趣。在碎玻璃中,挑挑拣拣,找到糖渣滋润心田。
翠微怕真的惹恼了冯贵人,倒完茶,人就规规矩矩的站着。
案间袅袅茶香铺开,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穿引声。翠微侧过身看着冯贵人手中的针线,一切都在无言之中,她会心一笑。
若不想成双,为何要绣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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