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车的东西到底是解了汀兰城的燃眉之急,隔离帐一日日地空下去,城中紧闭的门窗开始打开,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飘出的炊烟带来了几分带着希望的烟火气。
陇上终于陆陆续续地有了农夫打扮的人戴着面罩,采收秋天的果实,陈麦囤家的架上结着的黄瓜也终于收了下来。山黛命人给他送了一袋南瓜种,叫他好好活下去,活到南瓜成熟的时候。从种子到结果,至少要一百二十天,撑到来年的春夏,该放下的估计也都该放下了。
钱知府果真吃了这个哑巴亏不敢发案,甚至未曾上报给周容。太子自填补国库账目后也不好过,正指着他分赃补贴府上用度,如今在这个节骨眼出了问题,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到如今他卖掉了部分家产,总能充过这一份货款。
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山黛暗暗松了一口气。周怀澈也曾传信来问过情况,信中的他说京城中的情况控制得不错,死者不多,只是南方部分城池令人揪心。汀兰城的情况与山黛的援助已经自他上报给了皇帝,宫内皆多有赞扬,称她忠勇义气,巾帼不让须眉。
如若没有意外,次日清晨山黛便可以带着随行侍卫与眷属回京了。
“这里有婴儿染病,该如何是好?”张鹌抱着一名浑身烧得通红的男婴,急匆匆进了帐。
大夫以手抚上婴儿的额头,见几乎烫手,忙取了毛巾浸入凉水,在张鹌怀中替他擦洗起了身子。婴儿更为脆弱,即使是上午刚发的烧便送来就诊,也有烧坏听觉的风险。
静脉同样脆弱,不可施针退烧,唯一的方法便只剩下了服药。成人的药量必然不可直接应用,如何施药便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或许可以让孩子的母亲服下药,经由哺乳给药。”一位医生说道。
张鹌蹙起眉摇了摇头:“孩子是从育婴所抱来的,他的父母在一个月前皆已经因病去世了。”
山黛沉思片刻道:“我有个法子或许能用上。”
山黛找了人牵来一头羊,取了一碗乳汁煮沸,叫大夫看过,加进适量的汤药,剪下一小根棉纱打成结,在乳汁里蘸了,递进婴儿的口唇边。
好在他还有胃口,小嘴在纱布上吮吸着,竟也能喝下小半碗。只是这孩子的性子古怪得很,只有被张鹌抱着的时候才愿吃,换做其他人,即使是山黛,便哭闹个不休,连一勺也喂不进去。
“交给我吧。”张鹌轻轻拍哄着怀中的男婴,他皮肤上的热度已经褪去许多,看着张鹌的时候竟咯咯笑了起来。
回程的计划延缓了几日,男婴的病情基本稳定了下来,他长得白白胖胖,活泼爱笑,施素县令看了觉得十分喜欢,当即决定收养他做义子,来填补亲生孩子死于这场劫难的遗憾。
“要动身了。都把行囊收拾好,明日一早就出发。“山黛对随行的众人道。出去这么久,也该回家了。幸好众人所做的防护皆得当,都能平安归来去见自己的亲人。
张鹌忽然地插了一句:“我再留几日吧。”
山黛愣了愣,内心生出几分疑虑:“怎么了?”
“我在这还能帮上些忙,那个婴儿也需要我来照顾……”张鹌说起话来似乎有些气短,越说声音越小,仿佛在强忍些什么。
“他有县令照顾,你担心什么?倒是你……”山黛快速地走近了她,探出一根手指触及她额头,竟真如她预料的那般烧起了温度。
张鹌依旧嘴硬道:“我没事,在这里待上几日便能好,大家不都是这样的么。你们先行回去吧,别误了事情。”
**凡胎,凡遭疾病,必有风险。山黛虽高枕无忧,但如何不知其中痛苦。
“少废话。我留下来照顾你,其他人先回去。”她双手用劲按住了张鹌,对着其他人朗声道。
次日一早,山黛端着早晨要服的一道药与早餐进了张鹌的寝帐,却见她早已起了床,正靠在床榻之上微微地发着抖。山黛原以为张鹌是烧得更厉害了,以至于打起了寒战,便走上前去一手摸她的额顶,一手放至她胸前去测她的心跳是否过速。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山黛放在她胸前的那只手。为什么要哭?正当山黛疑惑时,她惊觉手上那一滴滴的液体竟然是鲜红的。
“娘娘……我不想死……”张鹌抬起头,血正源源不断自她的鼻腔中涌出,染湿了寝衣与被单,被她的呼吸呛进气管,又狼狈的咳出来。张鹌的眼角还挂着几滴泪,最终都与脸上用手抹出的血印融为一体。
山黛立时起身去喊大夫,即使她不懂医术,也知道这样的情况显然是不好的征兆。
仅仅是染病的次日,张鹌便出现了极重症的症状。大夫的解释是连日的操劳使她引火上行,又或是那婴儿身上的病非同寻常,致使张鹌的情况极为严重。
如今最必要的便是将张鹌严格与其他人隔离起来,避免这有了新症状的时疫再度传播出去。
“我去照顾她。”山黛正色道。
“娘娘,切不可去,这病十分凶险……“施素阻拦道。
“你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山黛哼了一声,“有我在,她不会死,你们也不用担心传染给别人。”
大夫将张鹌的出血勉强止住,但体内症结未解决,她的意识很快陷入了混沌不清的境地,呼吸迟滞,心跳也弱了下去。先前对症之药在她的身上作用微乎其微,山黛一边聊胜于无地给她喂着,一边命两名医者加急诊脉研制新的药方。
张鹌偶尔清醒的时候依旧是痛苦的,她还太年轻,刚脱离了苦海步入了全新的生活,她害怕死亡,更害怕一个人死于这样惨烈的一场疾病。
“放心吧。有我在,你不会死的。”山黛每到这时便轻轻抱起她烧得滚热的上半身,哄着她说自己在这里。
要是武易在便好了。以他的医术,应当能更快地研制出药方,可现在的张鹌已经等不起他长途跋涉过来问诊了。
山黛单独将随行的一名医者叫了出来,见四下无人,问道:“以妖精之血入药,可否救她一条性命?”
大夫只以为山黛急火攻心,是在说胡话:“古书上是有记载过以妖精血液入药的药方,可如今在此处,又有谁见过妖精?”
“娘娘,生老病死有时皆有命数,还望您……”
山黛喝止了他的不以为意:“闭嘴。若有希望,便把这药房设计出来,剩下的我自有办法。”
妖精之血液补气益血,能清体内热毒,解入心之邪。若用量足够,自然是能解这时疫之邪毒的。大夫只设计了一副温中的方子与这味药一齐煎制,但妖精已百年未曾现世,就算她王妃手眼遮天,也断然无法弄来这么妖精采血。
“就这样能成?”山黛接过药房扫了一眼,抬头问那大夫。
“是。”医者颔首道。
“这药要用几天?”
“一日两次,患者神志清醒,方可停药。”
“你先出去吧。别也染了这病,我可治不起。”山黛淡淡留下一句,转头便进了帐内。
余下的草药竟是要用血浸过了再煎的,一日的用量便要五两。山黛微微蹙了蹙眉,没说什么,只撩起袖子,将小刀在烛火上燎了,沿着皮肤下血管的走向轻轻下了刀。
山黛忽然觉得自己是自私的。她以为自己来到汀兰是无私,可她却无法为病重的每一位患者做到如此地步。她只愿为亲信之人贡献出自己的生命,而非正在受苦的每一个人。
但事到如今,她只要张鹌能够好起来。
第一日,张鹌皮下的血点渐渐地消去了。第二日,她的呼吸渐渐平缓,过缓的心跳也恢复了正常。第三日,烧退了,张鹌却依旧没有醒来。
山黛每日清晨照例为她熬药,手臂上第一道伤口因为反复地割开又结痂已然有些溃烂,山黛便只得向上择了一块好肉,再度划开取血。熬药之时腥甜味飘了满屋,山黛几欲作呕,又被这气味勾得头目森森然欲昏。
待她轻轻支起张鹌的上半身时,山黛惊觉自己竟然没什么力气,连扶起因病消瘦如此的张鹌都耗了她大半气力。
眼前不时发着黑,山黛将药碗托在手中,用小勺撬开张鹌的唇齿。
“唔……”
似乎是瓷勺触碰牙齿的力度大了些,张鹌的眼皮颤了颤。
山黛却掩住了她的眼睛。
“先把药喝了。”
虽然有些不解,此刻的张鹌却也没有力气去挣脱山黛的手,便乖乖地将那药液咽了下去。入喉咸腥苦涩,一股刺鼻的血气在喉头久久不散,一口口勉强咽完了这碗药,山黛才松开手准许她睁眼。
“这是什么啊……”张鹌喉头一梗,几乎要反胃。
山黛却轻描淡写道:“说了你又害怕。”
面前的山黛脸色白得有些吓人,虽着了皮衣,握住她的双手却冰凉,这些日子似乎过得很辛苦。
张鹌不知为何心中一紧,总觉得山黛的憔悴与这碗奇怪的药有关。
“您说实话。这药里加了什么?”张鹌握住她的手道。
“既然你执意要听……”山黛假装严肃道,“生羊血,人中黄,蝉蜕,土元……”
张鹌捂住了嘴,又要反胃。
“都和你说了,不该听的别听。”山黛轻描淡写道。张鹌心思太细,山黛不打算告知她自己为她做了些什么,免得她心里的负担太重,反倒生出些嫌隙来。
“这么怕死,为什么还要来?”见她清醒后言语动作自如,山黛心中终于松下了一口气,几乎要落下泪来,却摆出一副带着恶狠狠怒气的模样。
“娘娘,我更怕您有危险。”张鹌轻声道。
“……只会给我添麻烦。”面对她山黛说不出什么重话,张鹌低着头一副又泫然欲泣的模样,山黛只得哄着她道:“行了,我都说了你死不了,这不活得好好的。以后要听我的话,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知道了吗?”
张鹌微微地点了点头。
“等你休养好了,我就带你回家,蔡姨很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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