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发了话,第二日吩咐下去,就有六公子房里的大丫鬟前来领人,鹦哥儿也没很多行礼,不过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两件换洗的衣裳,都是府里发的,并非什么好料子,剩下的便是一个木盒子,是她攒下的月钱,约莫有三吊钱,换成银子便有三两。
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来领人的大丫鬟叫徽墨,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桃红掐腰小袄和淡绿褶裙,衣裳也是中等的云缎料子做的,头上两只金子的小葫芦八宝簪,耳边坠着一对红玉髓的耳环,这一身打扮都能比得上九品官家的小姐了。
“鹦哥儿是哪个?跟我走吧。”
鹦哥儿背着小包袱,从丫鬟们住的耳房中出来,对着徽墨盈盈一拜:“给姐姐请安,我便是鹦哥儿。”
徽墨瞧着她年岁虽小,一团孩子气,可脸上带着明媚笑意,进退倒很规矩,说话声音也是清脆的,想来应不是蠢钝的。
“好丫头,以后便是我们流风阁的人了,这便随我去吧。”
鹦哥儿在老太太院子里侍奉了一年多,倒是与老太太院子中这些姐姐妹妹关系混的很好,她年纪小,身量纤瘦,干活却不躲懒,见人三分笑,将一众丫鬟哄得开心。
黄鹂跟老太太荐了她,也是怜惜她,给她寻个好差事。她得了这份肥差,一众丫鬟倒也没有嫉妒的。
谁都知道裴府二公子和六公子那里是最有前途的,可在六公子跟前当差,却也不是美差,六公子太守规矩,错了一点动辄便要按府中规矩责罚,实在算不得恩主。
昨夜她已经与众姐妹告别,这便跟着徽墨去了。
六公子的流风阁在裴府的东南角,与老太太院子还有些距离,中间还要经过水榭花园,实在不算近。
鹦哥儿瞧着徽墨的穿戴,心中有些羡慕,她倒并非羡慕人家能穿金戴银,徽墨是大丫鬟,一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寻常年节,主家对于这些体面的大丫鬟还有额外的赏赐。
什么时候她也能当上大丫鬟,有这么多的月钱就好了。多攒一些,能攒够赎身的银子,再有余钱购置几块地,弟弟也能有钱去书院读书。
不过她去服侍六公子,便是二等丫鬟,月钱比从前也高了许多,摸摸包袱里的木头盒子,鹦哥儿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
老太太虽对裴境不亲近,毕竟是自己亲孙,哪有不疼爱的,流风阁在府里精致奢华仅次于未来的小侯爷裴埕。
提名叫流风阁,却是一处三进的院子,旁边便是个临水的角楼,风景甚好。
徽墨领着鹦哥儿进了流风阁大门,先将她带到丫鬟们住的耳房安置了个床位。
六公子还未成家,身边人口简单,流风阁又大,故而丫鬟们也能分到两人一间厢房。
“公子身边服侍的人不多,一等丫鬟便是我与紫豪,狼豪要配人出去了,二等丫鬟除了你,就是生宣、镇纸、纹枰,你跟纹枰住一间。公子身边有两个小厮,空青和杜若,不过他俩不在阁里住。”
鹦哥儿意外倒是能有个单人的铺子,她在老太太房里的时候,三等丫鬟们都是住通铺的。
“东西放好了,便跟我去等公子召见,你能不能留在咱们这,还得公子发话呢。”
这话一出,鹦哥儿明显紧张起来。
她幼年卖身入府为婢,早被磋磨的乖顺老成,她实在怕,若是六公子觉得她不合意,会不会打发她回去,这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月钱,可就挣不着了。
小丫头脸皱成了一团,那张脸本就巴掌大,下颌尖尖,这么着更加显得可怜兮兮。
徽墨不欲吓她,温言安慰道:“别担心,你是老太太指过来的人,公子不会不留下你,咱们公子就是爱板着脸些,人却大方,你以后服侍的机灵点,赏赐是少不了的。”
鹦哥儿不住的点头。
“这个时辰,公子应歇在角楼,你需得记着,咱们公子每日晨起都要在园里练上一个时辰的五禽戏,用过早膳后便去角楼读书,现在是冬日,公子煮茶爱用梅露和无根雪,这些都得提前准备好,晌午过后公子要用糕点,只吃刘善家的做的,所以得提前去膳房取。”
徽墨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鹦哥儿便努力记下,将六公子的日常习惯一字不差记在心里。
“公子,老太太送的小丫头到了。”
裴境的书桌就在窗边,他素喜这里轩朗开阔光线好,看到徽墨领着一个小姑娘进了来,微微皱眉。
狼毫是他身边的大丫头,年纪到了他也不好拦着不让人家嫁人,欢欢喜喜给了嫁妆也算全了一场主仆情谊。
他并没要求再送个丫头来,如今他身边有徽墨紫豪,二等的也有三个,其实是足够的。
像二哥那般,房里放着十几个美貌丫鬟,弄得一屋子莺莺燕燕,再看给丫鬟取的名字,什么兰麝、茜玉、可人、媚人的,听着便不正经。
好歹他也是府里的嫡公子,老太太也是一番好意,他拒绝便是不识好歹。
将手里的《淮南子》放到一旁,裴境抬头,瞧了瞧徽墨身边新来的小丫鬟。
这么一瞧,倒是微愣。
小姑娘身量不高,只到徽墨胸口处,身子还很纤细,巴掌大的小脸,瞧着很是堪怜,眼睛倒是很大,黑漆漆的像是小鹿一样。
“这孩子多大了,看着年纪也实在小。”
“鹦哥儿她十岁了,是前年府里采买进来的,不是咱们府的家生子。”
裴境心中有点复杂,他以前总觉得采买年纪小不懂事的奴仆并非什么善事,但富贵人家除了买妾,并不愿意买年纪太大的奴仆,年纪大不好调教,心眼子多爱偷奸耍滑,不如年纪小的忠心。
赶上灾年,普通百姓总有吃不上饭甚至易子而食的,卖儿女给人做奴仆,总是一条生路。
可这孩子,瞧着也实在太小太单薄了些。
又见她怯生生的站在那,黑漆漆的眼里有着些许期待,身上穿的衣服比徽墨身上的料子都大为不如,洗的都发白了。
裴境心中叹息一声,将那句怎的指过来的丫鬟年纪这么小的话咽了回去,道:“既然进了流风阁,鹦哥儿这个名字就改了吧,叫……”
他余光瞥见手边新买的一方砚台。
“就叫端砚。”
徽墨忙推了推她的肩膀,鹦哥儿也就是端砚,心中大石头落了地,忙行礼:“谢公子赐名。”
年纪虽小,看着倒是个伶俐的,不是那等蠢钝如猪笨手笨脚的就罢了。
在他们家,裴埕才是那个真正的宝贝凤凰蛋,屋里头服侍的丫鬟小厮,都是老太太亲自挑的伶俐姑娘,亲自调教好才送去裴埕身边。
与裴埕相比,他的待遇要略略差一些。可比之裴家其他同辈庶出兄弟,他住的用的,也是人家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个,爵位本就是二哥的,他身为男子,自应施展拳脚在外闯出一番事业,为母亲挣个诰命回来,封妻荫子,庇佑家族。
“对了,给她拿一匹尺头做两件新衣裳,寻些小姑娘适宜的花色,既在流风阁服侍,便将这一身糟衣裳换了吧。”
徽墨笑道:“现拿尺头做,也得等几天呢,我去年做了一件,才穿了一回,今年便小了也穿不了,不如先给端砚。”
“你看着办便是。”
裴境拿起手边那本《淮南子》,又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徽墨带着端砚退出去,去自己房里开了衣服箱子给她寻衣裳。
“如何,我就说,咱们公子虽爱板着脸,可实在是个心善的人吧,我们到公子身边服侍的时候,也都得了新料子做衣裳。如今公子也给你赐了名,你便是咱们流风阁的人了,以后要好生服侍公子才是。”
徽墨絮絮叨叨,给她说了许多要忠心要伶俐,要服侍公子满意。
端砚暗暗的听着,乖乖的听徽墨教导,她赚着月银便要对主家忠心,干的活叫主家满意,在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她就一心一意服侍老太太,到了六公子房里,便一心一意服侍六公子。
至于改名字的事,她心里倒并无很大不舒服。
富贵人家给服侍的奴婢改名,本就是常事,她本名也不叫鹦哥儿,她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沈妙贞,可对于她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有个好听的名字又如何,也换不来一口粮米,不管是叫鹦哥儿还是叫端砚,都不妨碍她好好的干活赚银钱。
有了银钱,哥哥才能娶媳妇,弟弟也能读私塾。
她慢慢攒够赎身出府的银子,日子总会好起来。
在老太太院子里服侍的时候,她便听小姐妹们说,六公子相貌如何如何的好看,如何如何的俊俏,如今拜见了六公子,她连头都没敢抬起来直视,只在余光中瞧见了六公子的下巴,倒是挺光滑挺白。
这念头转瞬即逝,哪怕六公子长得如李鬼钟馗,是个黑面神又怎样,只要不磋磨人,不打骂奴婢,她也会好生的服侍人家。
徽墨将那件衣裳从箱底翻了出来,是一件直襟旦领襦裙,上为鹅黄色下为浅桃色,里头充了一层绒绒的棉,洛京的冬季也并非北方那般寒冷刺骨,这薄薄的一层,已经足够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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