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三日的时候,银霜发觉自己越来越受不了拘束。
“这两位是宫里伺候过三四位主子的老嬷嬷,最是懂规矩。我们侯府不比寻常人家,行走坐卧皆有章程。比方,我现在教导你,你该跪地听训才是。”
武夫人满面肃然,正襟危坐。
银霜站在自己长青阁的正殿内,俏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面前两个三四十岁的妇人瞧个不停。旋即又盯着武夫人上看下看。
“跟你说话呢,你盯着我瞧什么?”
“儿媳在等您后头的话呀,不知,两位嬷嬷如何称呼?”
“老奴姓孔。”“老奴姓刘”
银霜略点头,身子一转坐于右下首的太师椅上。
“两位嬷嬷坐下说话,不必拘谨。”
左边的孔嬷嬷垂手而立,整个人明明没什么动作,面上却一派淡然恬静之色。右边的刘嬷嬷笑容得体,可微微扬起的头颅,显出她的傲骨。
“多谢少夫人。老奴站着就行。”
“可你们杵在我面前,我一直仰头说话多累啊。还是坐下吧。”
“老奴……”
“初一,上茶给两位嬷嬷润润口。”
银霜一句吩咐,将刘嬷嬷推拒的话顶了回去。两位只得看向武夫人。
武夫人抿着嘴唇,双眼差点迸发出火星子。
“你倒是安逸得很呐。我让你坐了么?两位嬷嬷是我请来教你规矩的,不是陪你聊天解闷的。还不快起来向嬷嬷行礼?”
两位嬷嬷愣在原地。
银霜麻溜起身便跪,惊的二人伸手便拉。
“使不得使不得呀!哪有侯府少夫人跪老奴的道理?”
银霜被架着臂膀拉起来,趁势屁股一沉,坐回椅子上。
“婆母的命令,我不敢不从。想必,婆母是想让我将二位老人家当做自家长辈一样敬着。快坐下喝茶吧,不然婆母要生气的。”
一句话,两位嬷嬷看清了这侯府的利害关系,顿时变得无比恭顺谦卑。初一端着茶走来。
“少夫人哪儿的话?夫人的慈爱之心我们感激万分,可身份有别,我们不敢放肆。站着回话才是规矩。这杯茶便敬两位主子。”
茶已饮过。武夫人迫不及待催促着二人。银霜没有起身,只是侧耳倾听二人的教导。
“少夫人,坐姿讲究自然之太。要含胸但不能驼背。腰杆挺直,但不能扣肩。双手或交叠,放在腿上。双腿要并拢,脚尖不能勾起,要盖在裙裾之下。”
银霜点点头。
“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少夫人,说话的时候不能摇头,音量要不大不小。眉目要微垂,肩膀不能抖。不能舔嘴唇,不能吐口水。”
银霜有些困倦,掩着口鼻打了个哈欠。武夫人可算是找到了光明正大收拾她的理由,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没教养!正说着话怎么能打哈欠?”武夫人面露鄙夷。“听说你原来也是长在书香门第,你祖父还是个知县。怎么,你娘竟不教你规矩?”
银霜眼神一凛。
“夫人在乡下八年,本以为磨好了性子,能够为老侯爷分忧。不想,还是这样不知进退。不知,排行老三老四的夫人,会不会比婆母您更强一些?”
武夫人提着裙子快步上前,指着银霜的面目叫骂:“小狐媚子,别以为……”
银霜携着帕子掩住口鼻。
“方才嬷嬷的教诲都白说了?声音太大,口水太多,指甲里还有泥。”
“我呸!”武夫人狠狠朝着银霜啐了一口。“你这……”
银霜眼圈一红,拂袖掩面而走,一路哭哭啼啼直奔老侯爷的院子。
那武夫人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忙提着裙子追随而去,生怕被银霜抢了告状的先机。
两位嬷嬷悄悄对视一眼,垂手不语,暗自纳罕:进过那么多高门大户,唯有这侯府一团乱。当家夫人如此蠢笨不堪。少夫人又如此猖狂。这是倾颓之象。
初一跟着银霜离去,十五从外头进来。取出两个鼓鼓的荷包递在二人面前。
“我家少夫人一向自在惯了,最不喜拘束。两位嬷嬷也是伺候过宫里贵人的,必然清楚什么叫规矩?主子的话就是规矩!我们做下人的不容易,好好哄着主子赚些月例赏赐也就是了。拿到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您说是吗?”
孔嬷嬷接过荷包,掂着份量,心中一喜。
“谁说不是呢!若是日子过得下去,谁会卖身为奴仆?请替我们二人多谢少夫人的赏赐。”
宁安堂里,老侯爷正忙着盘一串麒麟头吊坠。这麒麟头是用冰天雪地的寒竹根雕成,是老管家跑遍京城才寻来的,花了足足五百金。
老侯爷站在那扇琉璃窗前,对着阳光细细检查自己的爱物,生怕其开裂。忽然,窗外阳光下一个绯红的人影一闪而过。老侯爷老眼昏花,根本没看清来者的面目,只依稀看见风中飘飞的裙带。
下一刻,银霜一头撞了进来,跪倒在地抽泣。
“侯爷若是嫌我出身不好,配不上小侯爷,就不该应了这桩婚事。将我赶出京城便是,何必一门心思针对我?”
老侯爷双眼一眯,露出些许玩味。
“此话怎讲?谁欺负你了?”
银霜抹着眼泪,一派柔弱不能自理。
“自然是小侯爷。他说侯爷年迈,可武夫人粗心又蠢笨,恐怕照顾不好侯爷。已经派人回乡下族地,说要将三夫人四夫人,还有七夫人都接回来,好让侯爷您过的更舒心些。”
“什么?有这等事?”
老侯爷胳膊一抖磕在窗台上。手中那价值五百金的麒麟头掉在石板地上,磕断了两只尖角。
“哎哟哟,我的心肝儿!”老侯爷撅着腚眯着眼,在地板上摸索着。
武夫人像被花园里的蜜蜂蛰了似的,气喘吁吁的闯进来。
“侯爷啊,我……”
老侯爷看着摔坏的宝贝吊坠,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你闭嘴。都有没有点规矩?当我这地方是茅厕,想进就进?”
银霜连忙起身扶住老侯爷颤巍巍的身子,左右在腰带里一摸,掏出一枚血红如珊瑚的竹节塞进他的手中。
那熟悉的手感令老侯爷浑身一震,立刻紧紧握住,生怕再摔了。
“你这孩子。我送你的礼,你怎么又给我塞回来了?这,是我那个竹节么?”
银霜扶着老侯爷在软榻上。半蹲着身子为他捶腿。
“君子不夺人所好。侯爷日日拿在手里的爱物,我怎么好平白占了?您的心意我收下,这宝贝还是交给真正珍惜它的人吧。”
那木麒麟值五百金。可这血玉竹节可是传了几百年的好东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偏偏武夫人不明所以,张口便讽刺道:“小恩小惠的,以为谁会稀罕?我侯府还缺这么个破玉竹?侯爷,库房里还有拳头大的两块鸡血石,回头我就找最高的能工巧匠,给您雕两个竹节。这破玩意儿就别要了,免得旁人说您出尔反尔。”
银霜呆住了。她真想打开这武夫人的脑袋瞧瞧,看她的脑子是不是丢在乡下忘记带回来了!
老侯爷长叹一声,闭着眼默念:“蠢妇罢了,不用跟她一般见识。”
银霜捶腿的手一收,满面委屈哀怨。
“婆母,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看待小侯爷的份儿上,您就别与我计较了。规矩我会用心学的,你别生气了。”
果然,武夫人脸色一变。
“我呸,小蹄子装什么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我的面就敢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老侯爷小心翼翼将竹节穿了穗子,挂在脖子上收在衣领里。
“你说说你,整日跟吃了炭火似的。嬷嬷不是请来了么?慢慢教着就是。一口能吃成胖子吗?”
银霜缓缓起身,两个指头捏着绢帕一角,双手蜷在腹前,刚好压住了腰带右侧的小荷包。她颔首垂目盈盈下拜。那通身的气派竟比侯府真正的二姑娘更娴雅三分。
“请侯爷保重身子,不要生气。那两位嬷嬷教的极好,儿媳佩服至极。没想到这行走坐卧竟有这样多的门道。婆母也是为了我好,怕我出门赴宴的时候被人笑话,落了侯府颜面。儿媳一定勤加练习,不敢懈怠。”
老侯爷瞅了银霜两眼,说道:“你知道就好。这礼物你既然执意不收,那……”
“侯爷说的哪里的话?小侯爷定然会替您周全的。父债子偿嘛,哦不对,都是一家人嘛,不必分的这样清楚。快晌午了,儿媳这就去厨房准备午膳?”
武夫人帕子一甩,扭身就坐在一旁的矮脚凳上。
“你是少夫人。做饭的活儿是你该做的吗?瞎忙什么呢?”
银霜忙再施一礼。
“儿媳知道了。这便回去学习礼仪。”
武夫人一脸的迷惘。喃喃自语:“这小狐狸精到底要干什么?一天天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老侯爷冷哼一声:“就你那指头大的脑子,能玩儿的过那鬼丫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借刀杀人?”
武夫人冷汗直流。
“侯爷,您不是说压制住她就行吗?杀人,我,我真的不敢呐!要不,派婆子丫头下些鹤顶红给她吃?”
老侯爷目瞪口呆。
“你……你,蠢死算了。连个话也听不明白!算了算了,张罗午膳去吧,别在这儿点眼!”
武夫人离去。老侯爷气的胸口发闷。
“看来,还真得找个聪明些的人回来掌事才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