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雪纷飞一片严寒,内堂却温暖如春,四角火炉烧得正旺,瑞脑馥郁的香气弥漫,烟雾袅袅娜娜。
江蓠神色冷淡,低垂着眼,在袅袅烟雾里不紧不慢地朝前走,走向高坐的人。
长公主越英年少时不过一个普通的官家女子,后来兄长起兵一统天下,她一跃成为尊贵的公主殿下,奢侈作风与脾气一齐水涨船高。
此时越英正襟危坐着,脸色阴沉,一身珠光宝气,衬得她越发盛气凌人。她冷冷地打量着江蓠,江蓠五官清丽,举止沉静,挑不出毛病,但她就是极为不喜江蓠。
当年她满心爱慕下嫁威远侯,谁知后来得知,在她之前,夫君还有一段风流韵事,甚至弄了个女儿出来。虽说斯人已逝,但她心里就是有一处不痛快,这份不痛快,现在落到了江蓠头上。
江敏也在审视江蓠。她是侯府嫡女,亦是长公主与威远侯唯一的掌上明珠,现在江蓠来到,生生把她的“唯一”打破,令她变成了“次”女。虽说江蓠的卑微出身,对她造不成什么实质的威胁,但她仍然觉得有两分尴尬与恼怒。
何况这个私生女姐姐,长了一双娇美如桃花般的眼睛,鼻梁挺而精致,樱唇饱满粉嫩,虽然不笑,却也是个实打实的美人,清水芙蓉一般。这下只怕会分走不少贵公子的目光罢?
江敏越看江蓠越是恼怒,眼睛快要喷出火来。
江蓠自然感受到了,不过她并不在乎。那一对母女冷,她便比她们更冷。重来一世,她无比清楚,那一对母女不会停止对她的恶意,而她,亦不会再轻易饶过她们。
江宏亦感受到了妻女的敌意,此时他真心希望江蓠能够被这个家接纳。不敢支使长公主,他殷殷教导着江蓠,“蓠儿,这是你母亲与妹妹,快快见礼。”
一直低垂眉眼的江蓠终于微微抬头,先是看了越英一眼,然后目光落到了江敏身上。
隔了前世今生,江敏依旧是那般肆意张扬的模样。十六七岁的少女风华正茂,白皙的鹅蛋脸上满是鲜活的怒气,配着一身红衣,很有几分明艳动人的风采。殊不知,那风采之下,却有一颗肮脏丑陋的心灵。
见礼么?你们可配?你们可知道,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死的?
江敏被看得不快,却又被江蓠那种奇特的沉冷气场镇住。
越英见她不仅没有依言见礼,反而放肆地直视她们,越加不快,傲然一挑眉,道,“怎么,我堂堂长公主,不配让你见礼?”
岂知她能坐在这里面见这个低贱的私生女,便已经是她大度,给侯爷面子了。
江蓠闻言,又冷漠地看回了越英。那一眼让越英心里一跳,她无法具体指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只觉得江蓠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江蓠静静跪拜下去,“江蓠见过长公主殿下,郡主。”
越英手持锦帕,按了按紊乱的心口,她也不知一个乡下的野丫头,为何会有那样令她心惊的眼神,兴许是自己看错了?
稳了稳心神,越英又有些恼,还要继续为难江蓠,也不叫她起身,故意道,“不肯叫母亲与妹妹,可是对我们心存芥蒂?”
江敏丝毫不愿与江蓠姐妹相称,却也乐意看母亲给江蓠教训。
江蓠低着头,嘴角勾起浅浅的冷笑,上辈子她叫了母亲和妹妹,换来的不过也是一阵呵斥与奚落。越英就是变着花样折腾她。
江蓠冷冷而笑,故意放低了声音,“只是因初来乍到,不敢放肆。”
她有一把好嗓子,清,柔,动听,这样放低了声音与姿态,越发让人觉得无害,且惹人怜爱。
越英见她低声服软,心情舒爽了些,又问,“今年多少岁了?”
“虚岁二十一。”
“二十一?”越英皱眉道,“年岁不小了,在乡下可有婚配?若有,还是断了好,可别给侯府招来乱七八糟的亲戚。”
江敏也嗤笑道,“都是老姑娘了,可别嫁不出去。”
江蓠冷漠以待。今日你们高堂巧笑,但愿来日,不会在污泥里痛哭。
她低声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做主。”
江宏如何看不出来越英是故意刁难,又看江蓠如此乖巧,一直跪着,还害怕得不敢抬头,当即对江蓠更加歉疚、怜爱,对越英越加不满,主动道,“婚姻大事也急不得,既已见过礼,蓠儿便起来罢。”
越英也挑不出江蓠的错处,坐着默不吭声。
“谢父亲。”江蓠再拜,起身时故意跄踉了一下。
江宏扶了她一把,知道她是跪久了腿麻,对越英的抱怨又多了一分。
江敏嘲笑道,“就这么一会儿腿就不行了?不是说乡下姑娘皮糙肉厚么,别是装的罢?”
江宏训斥她,“如何与姐姐说话的?放肆!”
江宏虽已卸甲多年,但身上杀伐之气仍在,江敏有几分怕他,不敢再说,只噘嘴,不满,“哼!”
江蓠冷眼旁观,平静道,“早年上山采草药伤了腿,所以不便久跪,是我失仪。”
江宏见江蓠气质娴静,礼仪周全,愈加对她另眼相待,又听她说伤了腿,心下愈加痛惜,下决心以后要好好弥补江蓠。
“既然腿受伤不便,日后便免了大礼,”他还注意到了江蓠话里的另一点,“你曾上山采草药?”
“正是,”江蓠点头,“从八岁起,我便跟随一个老大夫学医。”
因为此前打听过江蓠的基本情况,所以这件事江宏已经知晓。作为天子脚下位高权重的侯爷,江宏也有自己的成见,并不信任乡野村医,也并不把江蓠的医术放在心上。
江蓠也知这一点,所以故意提起,好让他多记一遍。不止他,江蓠也希望更多的人记住这一点。毕竟日后,她可是要靠自己的医术,重新布局改写人生。
江宏随口道,“蓠儿这一身本事,当得起我的女儿。”
江蓠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皮毛功夫而已,谢父亲夸奖。”
江敏在一旁冷哼,越英的眉头拧出了深深的纹路。江蓠眼角瞥见二人不快,笑容这才真心了几分。
江宏又解释,“你还有一个弟弟瑞儿,因在城北大营中历练,未有回来见你。”
江瑞么?江蓠心里掠过些许想法,面上淡淡点头,“弟弟着实辛苦。”
江宏也不指望越英出面,亲自向江蓠介绍府中下人。重生的江蓠自然认识,反应冷淡。
随后江宏送江蓠回房安顿。住了长公主的侯府巍峨奢华,处处雕梁画栋,回廊曲折蜿蜒,廊檐下的琉璃宫灯在凌冽的风里,摇晃出小片潋滟的光泽。
江蓠隔了一层生死与一段时光,再故地重游,难免有新的感慨,听着护花铃的声音出神。
“你娘将你教的很好。”江宏在她旁边先是一通夸,然后道,“敏儿被她娘宠坏了,你是姐姐,多担待,莫要与她计较。”
江蓠没往心里去,仍看着廊外的雪,只觉得纷纷扬扬似老家山上的梨花。她把江宏视为空气,却静静应道,“妹妹也是真性情,倒也直爽可爱。”
江宏欣慰而笑,“你能如此想真是太好了。”他现下觉得这个女儿哪里都好,性子虽然偏冷,但身为女子,恬静一些未尝不好。
江宏给江蓠安排了一个单独的住所,面靠花园,宽敞明亮,环境雅致。除了春杏,还给她派了一个伶俐的小厮,叫做江五。
他倒是想多给江蓠派两个伺候的人,只是一则担心越英与江敏不喜,二则江蓠确实是个庶女,待遇不可太过。
江宏吩咐春杏与江五好生照顾江蓠,便准备离去,江蓠喊住了他,“父亲,我有一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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