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我爸妈聊起白天的事情,问他们为什么我哥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工作,而我姐却那么难。
我爸就着自己腌的咸菜喝粥,大着舌头说。
“你姐太挑了,工资也挑,地点也挑,哪有那么多好事,什么都如她意。”
我听得迷惑,不应该挑吗?找工作,不就是要选个自己满意的吗,人这一辈子,要工作很久很久的啊。
我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了我妈,我妈没什么波动,她向来不掺和我爸那边的事,这是她的原则,因此我姐我哥能不能找到工作,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她一律是不关心的,她就只关心我,所以她夹了片火腿肉到我碗里。
“你管好自己行了,疯了两天,今晚该学习了吧?”
我立马不说话了,默默地把那片火腿肉吃掉。
然而不知怎么,我们最后的话题绕到了生孩子上面。
我执着地问我爸妈一个问题。
“你们俩当时到底是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儿?不许骗我,说实话!”
我爸和我妈对我这种问题已经厌烦到免疫了,在他们看来,我的问题幼稚且无意义,但他们从来不会正面回答我,他们只会告诉我一句话,别在这儿犯神经。
我一直没想明白,他们不回答的原因,到底是真的觉得这问题幼稚懒得回答,还是他们自己心底深处一直知道答案。
更小的时候,家里浑身长满舌头的亲戚总要佯装关心地怂恿我妈,再生一个,再生一个。
孩子多热闹,两个孩子好做伴,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总之,“再生一个”的理由无穷无尽。
等这些亲戚施施然带着他们的舌头离开,只留下一地的瓜子皮花生壳后,我就坐在床边上,假装坐在窗沿,朝客厅里大声喊,你要是敢生,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我妈那会儿正忙着在客厅收拾打扫,没空搭理我,她甚至都懒得回头看我一眼,只扔给我一句,那你跳吧。
我一听,很伤心,心一横,跳到了地板上,当然没死,还活着。
………………
假期第三天,我爸带着我回了老家。
本来是不想回的,毕竟我是个记仇的人,然而记仇的人最忌心软。
随着年纪长起来,我也渐渐明白,奶奶并非对我不好,她只是没有像对我弟弟那样对我好,也不像对我姐那样,带了点疏离客气的爱护。
我既不是她的第一个孙辈,也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我夹在中间,不上也不下,平淡无奇,所以她没那么爱我,我只能安慰自己情有可原。
我自我安慰的功力可谓一流,想法很简单,她不爱我,我就爱自己,她越不爱我,我就越要爱自己,更何况我还有特别爱我的父母,这样一想,似乎也没那么生气了,心里那点儿郁结的仇,随风而散。
回到老家,我奶奶自然是千年老树成了精,亲亲热热地迎上来说她想我了,眉眼笑进了皱纹里,一点儿看不出两个月前我俩不欢而散的痕迹。
既然她想我,我也就勉为其难地表示了一下我也想她了,还送了她一条我拿零花钱买的丝巾。
进屋后,我明白了原因,我弟正大刀阔斧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呢,原来她的心肝宝贝早就在这儿了,怪不得笑得像朵抹了蜜的花儿似的。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瞬间有股想把送出去的丝巾抢回来的冲动。
我弟倒是没心没肺,听到我来了的动静,高高扬手跟我打招呼,“姐,过来帮我!”
我走过去伸头一看,才发现我弟正聚精会神地在玩一个……连连看的游戏。
“姐,快帮我看看,还有哪两个一样的?完了完了,快死了快死了。”
我奶奶恰好要拿什么东西从旁边经过,顺势给了我弟脑袋一巴掌,嫌他胡言乱语不吉利。
语言已经无法形容出我的服气,发酵一圈,只剩嫌弃,“你都多大了还玩这个?”
茶几上摆了几盘新鲜水果,我挑了个苹果用刮皮刀削了吃,我弟大爷似的歪坐在沙发上打他的游戏,竟然还能分出余光来看别的。
“姐,帮我也削一个。”
我想都不想便拒绝,“不。”
“你削一个也是削,削两个也是削。”
“不长手吗?自己削。”
“我现在不是手占着呢嘛。”
“有手玩游戏,没手削苹果。”
估计是我语气挺冲,冲中又带着一丝丝的不屑与轻蔑,句句噎他,彻底把我弟惹急了。
“杨苮祎!你更年期啊。”
我反手一扬,狠狠拧住了他一只耳朵。
“你叫我什么?叫我什么?杨苮祎是你叫的吗?!”
我弟被我拧得嗷嗷直叫,骂了好几句被我越拧越狠后,便欲哭无泪地大叫着喊救命。
再接着,我跟我弟的脑袋双双挨了一下。
我痛得缩手,我弟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捂着脑袋,眼含热泪。
“干什么你俩?多大了还打架。”
我姐下手真狠,短短两天,我已经被她敲了两次脑袋,暴君行径和她温柔大方的外表相去甚远。
我撇撇嘴,敢怒不敢言。
门又被推开,我哥手上拎着个什么东西走了进来,没睡醒的样子,一直打哈欠。
“他俩从小不就这样吗?”
我哥说着风凉话,把东西小心放在茶几上后,我才看清原来那是个蛋糕,而且是大蛋糕。
“有谁过生日吗?”我好奇得凑过去看。
“外婆今天生日啊。”
“奶奶啊。”
我姐和我弟异口同声,他俩声音落地,气氛忽然也静寂了,然后我就从蛋糕四面的透明包装壳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蛋糕中央的大“寿”字。
哦,原来奶奶生日,所以今天大家才会一起回来啊……
我姐眯着眼睛打量我,“你不会不知道外婆今天过生日吧?”
我特别淡定地直起身,“没有啊,我爸早跟我说过的。”
实际上,并没有,我爸屁都没放一个。
我哥和我弟并排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真奇怪,我哥已经工作的人了,这会儿竟然也能跟一个初中生玩到一起,回归幼稚本性。
我姐和我哥是同龄人,他们只相差了几个月,很默契的,我和我弟也差了几个月,然而小时候,每当我和我弟打得不可开交、头破血流,拽着对方恨不得要拼命时,我爷爷和我奶奶总会一边拉一个,费劲地把我俩分开,一边骂一边念,我姐和我哥从小到大就没打过架,你俩倒好,一天不打浑身皮痒。
对于我爷爷奶奶的这番说辞,我是从来不信的。
我奶奶曾经气冲冲地质问过我们,“怎么你们哥哥姐姐就不打架?”
我回她,“年纪大了,不好意思打了,也打不动了吧。”
我弟弟还很骄傲,“他俩是动嘴一派,我俩是动手一派。”
我奶奶差点儿被我俩气晕过去。
茶几上摆满了零零碎碎的物件,显得乱七八糟的,我姐皱皱眉,招呼我说。
“赶快跟我一起收拾下,一会儿该吃饭了。”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上手了,我坐在凳子上没动,玩蛋糕红艳艳的彩带。
我姐用脚踢了下我的凳子,我才奇怪地抬头看她。
“为啥他俩不用一起收拾呢?”
我用手指了指我哥和我弟,他俩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虚拟世界的枪林弹雨中。
我姐瞪圆了眼,“你怎么这么懒?”
我心平气和地抬头看我姐,“我不是懒,是公平公正,你也别收拾了,要收拾大家一起收拾,要不然就都别收拾。”
我姐压根没听进去,不耐烦地说我,“别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赶紧帮我收拾。”
我不高兴,凭什么只指使我一个人呢?是因为我听话好指使吗,今天我偏不听你的,所以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在我姐没反应过来之前,大声地喊了句,“就——不——”
然后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身后我姐瞪圆了眼睛,几秒钟后,气得把抹布摔到了茶几上,脏兮兮的汁水溅到了我哥和我弟的脸上,引来好几声惊恐抓狂的吼叫。
后来听我弟绘声绘色的描述,我姐当时气得鼻子都歪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姐冷了一下午脸,没理我。
中午吃饭自然是闹哄哄的,一大桌子菜,茶几下面三四提啤酒,酒起子起开后,瓶盖飞得到处都是。
饭桌上推杯换盏,大家的话题先是集中在饭菜上,这个鱼肉新鲜,那个鸡肉做得好吃,芹菜有点儿咸了,芸豆有点儿淡了,接着聊聊彼此的近况,把寒暄的客气话说完,几瓶啤酒空了以后,大家就开始侃大山,互相吹牛,每次聚会的流程大体如此,今天也不例外。
我爸、我小叔和我的两个姑父都抽烟,烟雾缭绕的,呛得我眼睛快流泪了,我奶奶坐在我旁边,她还以为我是让洋葱辣的,一个劲儿地让我别吃洋葱了。
日月为证,天地可鉴,那盘牛肉炒洋葱和我距离半个桌子,够都够不到,我真是一口没吃。
过生日的是我奶奶,她反而坐在最靠边的角落,饭菜也没怎么吃几口,隔几分钟还要起身去厨房看一眼。
她熬了稀饭,蒸了馒头,担心大家没主食吃不饱,每一次回来还要嘟囔着说一句,馒头很快就好了,然而事实上,没有几个人像她一样心里挂念着还得吃主食。
我们这些小孩儿不必说,其他人应该也不会特别渴望去吃一个她蒸热的馒头。
这顿饭我奶奶里里外外,起身坐下,坐下起身,不知道折腾了多少趟,但她全程乐乐呵呵的,完全看不出准备这么一大桌子菜的辛劳。
在我们这些小辈给她切了蛋糕,调皮地非要她戴上生日蛋糕帽给她拍照时,她嘴里抗拒得直骂我们,可是眼睛却好明亮,笑意冲淡年老的浑浊,笑得鬓边的白发也跟着发光。
饭桌后半段时间,是我爸、我小叔和我两个姑父四个男人雷打不动的吹牛皮环节,我们几个小孩一早吃饱离开了,对他们大人说的国际形势啊车子啊房价啊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普通百姓活在世上讨生活,无非是求钱求权,求名求利,比谁工作好,比谁赚的钱多,再比谁家的孩子优秀争气,喝多了就开始吹牛皮,说些冠冕堂皇、毫无根据的屁话。
尤其是我爸,在工地上几十年如一日练就的嘴皮子,请客吃饭,喝酒侃大山是常事,这会儿在饭桌上属他的嗓门最大,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在外面包工程,憋了一箩筐的话,和亲戚喝了几杯就忍不住往外倒。
侃到后来,话题绕回我身上,关于我凭自招进了德馨这事,我爸恨不得放鞭炮庆祝,逢人就提,见人就说,现在又开始不厌其烦地重新拿出来讲。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爸哪里来的自信,他总觉得自家孩子是最优秀的,把我夸得天花乱坠,仿佛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女儿。
喝了酒的人爱夸夸其谈,有些话,我自己听了都脸红,我爸却浑然不觉,实在是有些...丢人。
越听,我越如坐针毡,恨不得上去捂我爸的嘴,让他别说了,难怪我妈不愿意来呢,她一定是嫌我爸丢人现眼。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精辟地给出三个字——爱面子,他虚荣是真虚荣,爱我也是真爱我,我讨厌我爸的虚荣,却没有办法因为他的虚荣就不爱他。
傍晚我们互相道别回家,我爷爷和奶奶给我们每家都塞了满手的东西,什么青菜啊、花生油啊、玉米啊,总之,坚决不让我们空手回家。
我和我弟每个人手里还提着几块蛋糕,我奶奶说自己不爱吃这玩意儿,非要让我们小孩子带走,我姐和我哥都摆手说不要,于是剩下那一半的蛋糕就被我和我弟瓜分完了。
鉴于我奶奶就在边上看着,于是我特意将多的那份给了我弟,我想,难得这个老太婆今天这么高兴,偏心就偏心吧,我就不扫她的兴了。
我直到那一刻才猛然发现,我奶奶今天这么开心似乎并不只是她最亲爱的小孙子回来的缘故,而是她的四个孩子们,我们这些小孩们都回来了,因此她很高兴,很高兴今天我们回来给她过生日。
其实有点儿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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