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一天一天飞快地过,快到如同快门故障的相机,帧帧模糊,也帧帧千篇一律。
晚上回到家就想睡觉,早上睁开眼睛,最先的反应是心里发慌,脸埋在枕头里,妄图逃避掉这不想面对的每一天。
我在骑车上学的一路不停埋怨自己,又不停鼓励自己,到了学校后,手忙脚乱地狂补前一天晚自习走神没写完的作业,我日日发誓要改掉恶习,重新做人,然而日日重复,日日如此。
好像开头没打好,后面的一切如同多诺米骨牌,以不可挽回的速度一张接连一张地垮掉,我想挽救,可是分身乏术,眼睁睁看着事态一点点地糟糕下去,甚至到后来,有些自暴自弃。
陈志高在班主任节后依旧故我,脸上还是吝啬笑容,该怎么严厉还是怎么严厉,每天面无表情地管东管西,好像那天晚上热泪滚滚的人只是一个幻影。
唯一不同的是,他待在教室里的时间似乎在减少,之前,陈志高恨不得住在教室里,从早到晚盯着我们学习,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句话——适当的距离,产生美。
一周七个晚自习,陈志高只有在自己值班的那天才会待在学校里,连补习课也取消了,每天来去匆匆,神龙不见尾。
班级同学对此八卦道:陈志高一定是谈恋爱了!
我对这个猜想嗤之以鼻,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发表意见:“你看谁家谈恋爱脸上一点儿笑影也没有?”
孙雅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很懂啊。”
我摊了下手:“很简单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不过这两天,陈志高待在教室里的时间又明显变长了,因为他要准备——优质课评比。
所谓的优质课评比到底评比什么我不知道,根据我浅薄的经验,大概是讲课那天,后排齐压压坐满了一堆老师,有领导,也有同事,拿着笔和本子,二郎腿一翘,表情严肃地看你讲课。
陈志高明显紧张,整个身体如同一张紧绷绷的弓,只能等到箭发离弦的那一刻才会松下来。
我们排练了大概有五遍,每一个问题都指定好了人回答,陈志高似乎还是不放心,担忧这里出纰漏,那里出差错,一直在调整,力求最好。
到最后,他无比焦虑的状态影响到了我们,弄得我们也紧张兮兮的,连一开始站起来能流畅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开始结巴。
在优质课正式评比的那一天,陈志高穿了一身黑色西装,打了领带,我们从没有见过他穿得这么正经过,很不习惯,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志高同样也不习惯,然而他更不习惯的是——露出笑容。
当陈志高笑着给我们讲课,用和颜悦色的表情注视过来的时候,我实在招架不住,深深低下了头,鸡皮疙瘩一层一层贴着后背爬,要鼓足很大的勇气,才敢重新抬头。
原先我以为这场优质课评比深受折磨的只是陈志高一个人,现在我才感觉到,我们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样很受折磨。
为了这场优质课,我们班还特地换到了多媒体功能教室,大屏崭新的电脑,蓝色精致的课桌椅,整间教室整齐、有序而干净,白亮亮的光照洒下来,每个人的面孔在这样的格外明亮下都显得微微扭曲而不真实。
陈志高的笑和动作难免带上了些许刻意,肢体僵硬并不协调,即便如此,他仍旧是镇定的,他在尽量展现自信,不让人轻易看出他的紧张。
可能是光线太亮,又加上在笑的缘故,陈志高失去了平日的疾言厉色,脸庞看上去竟然有些许……青涩。
我盯着在努力“表演”的陈志高发呆,忽然恍惚发觉,陈志高的年龄其实一直并不大啊。
他似乎和我姐姐是同龄人,而我一直觉得他很老,是否说明他被禁锢在班主任这个身份里出不来,也不能出来?
或许人本来就是多面的动物,需要有不同色彩的面具加固支持,绘就一个立体而完整的人形。
我呢?我应该也是吧。
低下头,白到亮眼的纸面上干干净净,太空旷,陈志高故作和蔼的声音还响在耳边,为了证明自己在好好听课,我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公式上去。
sin 2θ=2sinθcosθ
…………………………
四月二十四日,期中考试。
考试一周前,我心不在焉、马马虎虎复习,成绩出来后,意料之中的差,心早已经跌到了谷底,无所谓往下一跌再跌。
班级二十六名,年级五百六十九。
我把成绩单猛翻过去,压在了书底下,最底下。
期中考试出成绩的当天晚上,英语听力取消,改成了年级主任讲话。
年级主任在喇叭里滔滔不绝,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陈志高自从优质课结束后,恢复了晚自习时常不见人的状态,甚至有时候白天除了上课,也不怎么能见到他的身影。
这会儿教室里小声嘀嘀咕咕说话,马高远也不管,最后是丁菡拍拍桌子,大声吼了两嗓子,班里才安静下去。
丁菡吼完,沉静着一张脸从教室出去了,出去时手里拿了本子和笔,脊背挺得很直,丸子头扎得高高,像只昂首挺胸的小白天鹅。
孙雅培目送丁菡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后,立马用胳膊肘撞我。
“你看丁菡,恨不得鼻孔朝着天花板走路,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成绩好吗,你说是吧?”
孙雅培撞得我胳膊有点疼,我往自己身侧缩了缩,恹恹地扭开了脸。
“人家学习好就是了不起啊。”
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孙雅培见我没有顺着她的话一起说,冷哼一声,不再理我了,
我心想,好吧,友谊的小船又翻了,不过没关系,到明天还会翻回来的,反正我和孙雅培的友谊小船,一个周怎么也得翻两三次。
丁菡是我们班第一,年级十九名。
很好的成绩了,起码在我心里,是很好的成绩,因为我从来没有考到过。
年级主任打击与鼓励并施,一边恐吓吓唬我们这些没考好的人要完蛋了,一边话锋一转,慈祥地告诉我们不要灰心,还有机会,得努力,得加油。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年级五百多名的成绩实在笑不出来。
不哭就很不错了,更何况,我还觉得,自己没资格哭。
年级主任自己一个人合唱完红白脸后,轮到年级尖子生分享学习经验,四个人里,我认识两个。
一个是陆冀为,一个是丁菡。
喇叭里,陆冀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陌生在某一瞬间,我忽然想不起那张时常能见到的脸长什么样子,他的音色透过喇叭外扩,递进耳朵里轻微失真,于是更显遥远,很遥远。
陆冀为讲得很好,他在这方面从来不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不藏私,也不虚假,自己平时怎么学,就怎么告诉大家。
不过也并不热情,简单的五分钟将重点概括完,椅子吱呀往后一推,结束离开了,换下一个人来讲。
我扭头望了望,看到班级里不少同学在认真记着笔记。
丁菡一如既往的细腻风格,条理清晰,柔柔而谈,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温和而好听,她讲的时间最长,难免带了些华而不实的空话,大概只是为了凑时长。
我轻轻叹了口气,再次趴到了桌子上,鼻头酸酸涩涩地疼,疼到要掉下泪来,可是又提醒自己——你不配掉眼泪。
所以不要哭,哭了丢人。
从来没有任何一次,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对自己失望极了,失望到讨厌自己的地步。
四月二十七日,是期中考试过后的风采大赛,这场风采大赛,花蕊全程没有参与。
她明明是一个那么喜欢唱歌跳舞的女孩子,又那么优秀,以往这样的活动里不可能没有她的身影。
可是这次,不管名字还是身影,花蕊像是消失了。
李连翘告诉我,花蕊早恋的事情被老师发现后,老师找了花蕊父母,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咱们年级好多人都听说这件事了,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每天忙于奔波,和车胎作斗争,和车链条打交道,坐在不喜欢的班级里上许多课,做总也做不完的许多试卷,疲累得像条半死的狗,没心情去关注那些叽叽咕咕的流言,更没有想到那些流言会与花蕊有关。
我不理解,身心疲惫,替花蕊感到不值:“花蕊就铁了心喜欢那个吴迪吗?”
李连翘冷笑一声,“早分了。”
“啊?”我吃惊地差点儿咬到舌头,“什么时候分的?分了不就一切结束了吗?为什么还会闹成这个样子?”
李连翘托着腮,趴在窗口看天边火红的夕阳,正是傍晚,晚霞绚烂,我们两个都没有去吃饭,走廊里不时有人经过,打水、上厕所、去老师办公室请教问题,我和李连翘在窗边站了很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连翘摇摇头,眉眼间第一次流露出茫然无奈,“说什么的都有吧,真的假的混在一起,最后假的也变成真的,这些话传来传去,吴迪渐渐隐身,花蕊却成为众矢之的,大家怎么说她的都有,可明明,这应该是两个人承担的事情,况且错还在吴迪。”
我喃喃:“怎么会这样……”
李连翘耸耸肩,一字一顿向外冒冰渣:“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
花蕊的父母最终决定给女儿转校,一个女孩子面对这些流言蜚语是极其脆弱不堪的,抵抗的本身都是对自身的一场损耗,解释的过程未尝不是屈辱,何况乌合之众又怎么会听解释呢,他们不在意真相如何,他们只需要拱火,不停拱火,这把火烧得越大,他们就越兴奋。
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能够想出来的最合适的路就是离开,远远离开。
花蕊去了隔壁市区的一所高中,听说那所高中风景宜人,花草如画,校风自由活泼,固然不及德馨高中的高升学率,可是有时候,总有比升学率更重要的东西存在。
我们在一家经常去的奶茶店跟花蕊做告别,花蕊剪了短发,齐耳的短发,一扎发丝便散落在手心里,她以前那么喜欢自己长长的头发,不小心拽掉一根都要心疼好久,现在一剪刀舍去从前,却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我们三个心事重重、苦大仇深地坐在一边,反倒是花蕊左瞅瞅,右瞅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们干嘛呐?别这样,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她笑容明快,眼底新添的那些敏感与忧伤被故作轻松的笑掩盖起来。
李连翘抹抹眼睛,看向一边,声音闷在喉咙里:“你别忘了我们。”
花蕊温柔地笑,“怎么会呢?”
陈知默摇摇花蕊的手:“要多吃饭,多运动,身体健康,不能再这么瘦了。”
花蕊调皮地眨眼睛,“你忘了我是被舞蹈耽误的田径运动员了吗?”
我关注的却是一个实在的问题,她心里已经好难受,不想让她再难受。
“花蕊,你的那些长头发自己要回来了吗?别留在理发店,可以卖好多钱的。”
花蕊愣愣地张大嘴看着我,忍了半天,没忍住笑起来。
李连翘仰起头,捂住脸,呻吟了一声,“杨苮祎,你真的神啊。”
再然后,我们四个都慢慢笑起来。
离别总是镌刻在成长的每一处肌理中,大家拒绝了煽情拥抱,纷纷觉得那样太矫情,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眼下的路没走好,不代表着未来的路不精彩。
奶茶店很小,店主阿姨在忙忙碌碌做单,屋内三四张小圆桌,有一面墙做成了留言墙,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纸,最新贴上去的那张是粉红色的。
上面用工整秀气的笔迹写着:
陈知默,李连翘,杨苮祎、花蕊永远都是好朋友!!!!
落款是四个女孩儿不同的名字与笔迹。
人生有一半的糟糕,一半的美好,可我总愿意相信,那一半的美好,是更多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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