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渐热,热得心头烦躁,我的车链条三天两头地掉,掉得我几乎产生了心理阴影。
有一次它冷不丁又掉了,我正气得要把这辆车子卖废铁,陆冀为从后面赶上来,他把我们俩的车子挪到林荫道上,蹲下身子用手拨弄了一会儿,十几分钟后,他竟然帮我按上了。
我撑着膝盖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看完全过程,莫名自信,有种自己也能搞定的错觉。
陆冀为的手被车链条弄得满是油污,我殷勤地递上纸巾,真诚表达我的感激。
“谢谢!”
他抬手,作势要敲我的头,我往后一跳,很灵活地避开了,满脸警惕盯着他的手。
天知道,他这会儿手有多脏哦,仔细闻闻,一股铁锈的油味儿。
陆冀为翻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这人变脸挺快的,他把纸巾丢进林荫路间的垃圾箱里,骑上车子几下就离远了。
后来车链条偶尔还会掉几次,我没再去找修车的大爷,陆冀为教了我一次,我学会了,于是后来车子前面的篮筐里总是会放着纸巾、湿巾。
我不再害怕。
有时候的不再害怕是勇敢,而有些时候的不再害怕,却是麻木。
天气热了以后,浑身懒洋洋的,倦怠而没有力气,题不想做,不会的知识点也不再学,我的压力固然很大,可大到超过可以接受的程度时,我就选择了逃避。
在最初面对年级五百多名的天崩地裂、羞愧难当过后,我渐渐逐日习惯。
这样差的成绩和名次在适应了之后,也能接受不是吗?学习在我心里开始变得无所谓,很无所谓。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学,看不清前路,探不到意义,问不出缘由。
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不学了,不想学了。
我堕落了。
德馨高中隔两个周放一次假,放假的周六上午老师一般不讲课,而是会安排考试。
我的放弃既不干脆,也不潇洒,内心在某些时刻涌出巨大的歉疚、慌乱与自责,我纵然灰心丧气,却始终不敢真的任由自己不管不顾地堕落。
我只能在不停反复地拉扯中一再坠落,攀爬,再攀爬,再坠落,攀爬的速度远落后于坠落的速度。
至于为什么还要攀爬呢?是多年习惯使然,还是不甘心?我给不出答案,人的心本来就是复杂的,或许二者皆有之,也或许,还有更多的我自己都未理解明白的东西。
上午考试结束,我们回家,下楼后,我把自行车锁解开,推着走了两步,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果然车胎瘪瘪的,没气了。
车胎扎进了玻璃碎片,没法再骑,我对此已然修炼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折磨令人疯狂的同时,也令人强大。
我只低头看了一眼,脑子里考虑的已经是——修车大爷周末应该在吧?他双休日还出来摆摊赚钱吗?
唯一比较郁闷的,是需要从学校走回家。
好在今天放假,不赶时间,大不了我慢慢走就好了。
不过刚出校门没多久,身后有辆车隔几秒摁一次喇叭,声音倒不是一直持续尖锐,每次都很短促,但断断续续的,也挺烦的。
我在心里暗骂了句神经病,推着车子走快了些。
没想到身后的车喇叭滴得更急促了,近在耳边的噪音。
究竟哪个神经病啊?!
我猛地扭回头,怒目瞪视。
然后撞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钱浅见我终于肯回头,才放开了旁边的方向盘,坐正回去,冲我扮了个鬼脸,驾驶座上是对女儿的幼稚行为一脸无奈的钱浅爸爸。
我的表情一时转换不过来,最终呈现出的是比较古怪的效果,钱浅爸爸探出头来,关怀地问道:“怎么了苮祎,身体不舒服吗?”
旁边的钱浅同学低着头憋笑。
我连忙绽开礼貌笑容,一个劲儿摆手:“没事儿叔叔,没事儿没事儿。”
钱浅爸爸本来就打算捎我一程,得知我的自行车坏了,更让我上车。
我惦记着要去修车子,又想着,搬上去搬下来既麻烦别人又浪费别人时间,于是很客气地拒绝了,笑着和钱浅及钱浅爸爸挥挥手,让他们赶快走吧。
钱浅想了想,忽然打开车门跳下来。
“爸爸你先走吧,待会儿不是还有个会要开吗,别耽误了,我和苮祎走回家,正好锻炼身体。”
钱浅趴在车窗口和她爸爸说话,我在后面揪钱浅的痒痒肉。
一边揪一边幽灵似的跟她耳语:“不用啊,真不用啊,真的不用啊。”
钱浅没搭理我,只向后伸了右手和我对打。
钱浅爸爸当然不会没注意到我们的这些小动作,眉眼微弯,笑着踩了油门离开了。
我时常觉得德馨高中冰冷森凉,那些严丝合缝的规律把人禁锢得喘不过气,只想逃离。
然而某些时刻,知道有朋友在,我又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糟糕,睡一觉,阳光升起来,世界还是温暖而灿烂的。
六月份,我们给高三腾考场,额外得到了两天假期,也见证了每年一次的这场盛大考试落幕。
据说考完的那天下午,校门外精彩热闹,穿旗袍的,热泪盈眶的,送花的,当场表演倒立的,大喊老子终于解放了的……
晚霞披拂在每一张或是青春或是皱纹的脸上,连成一幅漫长而难忘的绚烂画卷。
我没去看,这些都是李连翘告诉我的,她家距离德馨高中很近,心痒难耐就跑过去看。
然而等到六月十号这天,校门口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那些拱门、鲜花、彩带和试卷被永远地留在了过去的某个傍晚,时间恢宏向前,再大的事,终成小事。
高三走了,只剩下高二和我们,短短几天,少了一群人身影,校园一下子空了不少,连去食堂吃饭也没那么挤了。
窗外微雨,淅淅沥沥,暖气片早已经不再热了,而我还是习惯将保温杯放在上面。
偶尔走神时,会看到它和窗外盛开过后、只剩一团翠绿的迎春花团构成相映画面,仿佛这幅画面会是永恒。
低下头做题时,又在想,幸好这不是永恒。
陈志高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没有来学校,再回来的时候,他瘦了好多,眼睛肿着,眉眼间没有一点儿神采,偶尔还会露出疲惫和痛苦。
他似乎是刚刚经历完很难过的事情,茫然找不到每天生活的力量。
后来我们才慢慢听说,陈志高的妈妈去世了,他单亲家庭长大,凭借自己多年辛苦的努力一路挣扎向上,终于考上了好大学,找到了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日子开始渐渐好转的时候,母亲生了病。
癌症。
要命的病,需要经受病痛非人的折磨,也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他必须去赚。
所以陈志高违规在校内办辅导班,所以陈志高后来的时间经常不在教室,那时候,他妈妈病情恶化,他分身乏术,得在医院照顾他的妈妈。
我曾经在晚自习结束后,看到十九班的班主任、也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拎着包,开开心心地跑下楼。
有一辆车停在校门口,打着双闪,车窗落下,露出一张眉目优雅、保养得当、带笑意的脸。
一般大的年岁,英语老师下了班有妈妈开车来接,妈妈还会给她带一个喜欢吃的小蛋糕,笑呵呵地打趣女儿‘小杨老师辛苦了’。
而陈志高只能在一天的课程和工作结束后,安顿好班级,行色匆匆地赶往医院去照顾母亲。
我以前总是在心里疑惑,为什么十九班班主任和陈志高管理学生的风格和行事作风那么不一样呢。
他们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第一年教书育人,同样刚工作就当班主任,甚至连毕业院校据说也是同一所。
现在我有些明白了,纵然有千百的同样,可他们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只要命运不一样,那些同样便会在顷刻间被碾压粉碎。
命运的交汇处,来路是长达二十多年截然不同的人生时光,又怎么可能会“同样”呢?
我们的分科表也是这个时候发下来的。
我把自己过去一年来惨不忍睹的成绩按照文理分类简单加了加,发现同样的惨不忍睹里,理科要惨得轻一点。
当然,也确实只是一点点而已。
依据这个结果,我没有过多犹豫,笔一勾,很快做出了选择。
我爸妈却考虑得很多,他们对着那张文理分科表眉头紧锁,觉得这是一件决定我今后命运的大事,自己又不懂教育,于是纠结了半天,决定打电话咨询我二舅。
我二舅在电话里引经据典,结合实事,分析利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学理也可以,学文也不是不可以,总之,最终的结论是没有结论。
这通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挂了电话后,我爸我妈面面相觑。
我没太多惊讶,二舅一向是这样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圆滑周到,怎么可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再说了,自家的事,本来就应该自家拿主意,为什么总想着靠别人呢?
如果靠别人就可以保证一生繁花似锦,风险无忧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句话了。
我对文科理科没有明显的兴趣偏好,文科成绩好一点我就选文,理科成绩好一点,我就选理,就这么简单客观,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我妈说我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他们咨询这个人的建议,询问那个人的意见,打听朋友同事家里的小孩是怎么选的,最终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
两天了,我爸妈在文科与理科之间左右摇摆,抉择不定,愁得头发都白了两根。
第三天,我把文理分科表交上去了。
我爸知道了大发雷霆,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一会儿说我不尊重父母意见,一会又说我做事任性没脑子。
陆冀为是年级第一当然有资格由着自己性子选,反正人家无论选哪个,都能学好,你呢?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吗?
木已成舟,我妈叹气,一个劲儿安慰我爸说,理科也挺好,将来好找工作。
我不想跟他们两个说话,门一关,把自己摔在了床上,埋在被子里面。
文理分科的话题充斥了整整半个多月的时光,当所有人来问我喜欢学文还是喜欢学理的时候,我的回答是,都不喜欢。
确实都不喜欢。
我觉得自己叛逆的血脉觉醒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像头老牛勤勤恳恳趴在书本上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结果吗?
可是结果呢?结果是我父母依旧觉得我什么都不是,永远比别人差,永远不如别人。
我依旧以半死不活的态度对待我的学习,期末考试前的半个月,压力大到整晚睡不着,担心期末考试砸到不能再砸,万一成为倒数怎么办,焦虑自己不该轻率选理科,万一以后真的会后悔怎么办?
万一……有太多太多的万一,在我脑海里奔腾疯跑,不眠不休,直至疯魔。
于是白天黑夜,我一刻不停地折腾自己脆弱的神经,期末考试前的那个周六,全天的复习课,查漏补缺。
我趴在桌子上,说不清什么原因,突然肚子剧痛,那些被我翻来覆去折磨的神经终于没撑住,断裂了。
我脸疼得惨白,说不出话,眼前天旋地转地发黑,无边无际浓郁的黑里,有数不清的金色小点飘忽闪现,我被孙雅培搀扶着去办公室找陈志高。
可是陈志高不在办公室里,孙雅培被我吓得慌神,急忙去找别的老师借手机打电话。
我坐在办公室门口边,脑袋垫着一条胳膊趴在桌子上,额头上凉汗津津,濡湿了手臂,愈发黏滑。
办公室开着空调,冷气扑在后背,冰火两重天,疼到最厉害的时候,耳朵轰鸣,我咬破了嘴唇,觉得我应该是要……死了。
后来我似乎听到冷气四溢的办公室里有孙雅培的声音,也有马高远的声音,甚至有陆冀为的声音。
疼到受不了的那几分钟过去后,我抬眼,模糊里看到了陆冀为站在身边,他伸出一只手,抚盖在我后脖颈上,那儿又湿又凉,全是冷汗,可他的掌心却温暖,安抚了我身体因疼痛控制不住的战栗。
时间漫长,时间飞逝,过去与未来,我再也丈量不出它抵达的长度。
疼痛消减,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褪,仿佛与谁做了无声的终结。
我妈站在德馨高中门口接走了我,那是我这么多年里、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旷课。
夏日悠长而至,我的高一,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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