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气爽,金桂总在飘香。
教师节庆祝大会,我们还是像去年一样坐在操场上晒太阳。
时间过去了整整一年,我从高一变成了高二,校园里最为青涩稚嫩的脸庞从我们身上移去了另一群人身上。
我坐在椅子上仰头去看太阳,视野中白茫茫,阳光太刺眼,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过一年,心态竟然老了许多,褪去了去年这时候刚入学时的紧张忐忑与时时刻刻的焦虑,现在的心情,老态龙钟,夹于高一与高三中间,有一种地裂了高一先掉进去、天塌了高三先顶着的荒谬自由感。
前后的同学在小声说着话,窃窃私语的,有时还会有笑声,旁观我们隔壁的五班,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坐姿局促规矩,别说笑了,连转头都不敢。
原因很简单,五班的班主任像一位严格的巡逻员,背着手,不停在前后逡巡,而我们班的班主任……
不好意思,我们班的班主任还没来。
这一个多星期的早读,常青从没有出现过在教室里,班里同学八卦她要睡懒觉,太早了她起不来。
我一开始不信,绝对不相信重点高中的老师会这样懒,后来我相信了,于是从小构建起来的世界地图碎了裂隙,裂隙一旦裂开就无法弥补,也因此,这副地图显得更加立体而真实。
教师节大会每年的流程和仪式总是差不多的,音乐重复响起,一串一串的名字从主持人抑扬顿挫的声音里落在耳边,一落即忘。
我百无聊赖地垂着眼睛在观察自己的掌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陈志高。
他获得了优秀青年教师奖。
我伸长了脖子往主席台看,可惜距离太远,所有人在眼睛里不过是些模糊晃动的小小人影,还没等我怎么看清,领导已经给颁完奖下去了。
音乐停。
主持人拿起话筒,接下来又是一串对于我来说陌生,可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熟悉的名字。
我轻轻笑起来。
每个人出现在生命中皆有安排,这样的话我始终是不相信的,什么安排呢?或许是时光过去后,在不经意间,重新勾起的回忆吗?
可是我要承认,纵然陈志高在高一这一年给我带来许多灾难的回忆,他仍旧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好老师,尽职,尽责,勤勉,认真,这些方面他全部努力做到了顶头。
一整年,许多场考试,我们班每一次的考试成绩在高一许多个班级里从来没掉下过前五。
所以后来陈志高违规在办公室做辅导班,学校也只是给了个警告处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件事过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高二文理分科后要学的学科门数减少的原因,还是我们班班主任不怎么管我们的原因,我感觉自己的高二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我的情绪也变得比从前要平稳,有一天中午放学,我刚推走自行车,感觉手感不对,低头一看,果然我那一生不爱安分爱自由的车链子又掉了。
我把车子推到墙角角落,不妨碍别人走路,然后面无表情地从前面车篮里拿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单膝蹲在地上开始修车链,前后用了不到五分钟,搞定了。
起身把手套丢进车篮里,正要走,忽然感觉头顶怪怪的。
抬头一看,我的同桌黎南歌女士正趴在四楼窗户上,被我发现了,也不慌,淡定地咧嘴一笑,然后冲我竖了个大拇指,我也冲她傻兮兮地一笑,推着车子赶紧跑了。
中秋节放假的前一天,我们周测,考了一天试,答了一天卷子,手也发麻,眼也发直,脑袋沉沉发胀。
因为是晚上,白炽灯明亮,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我呆滞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僵硬泥土抟做的劣质面具。
教室里因为下雨窗户紧闭,闷得气味难闻,我把窗户开了条小缝,趴了一天的黎南歌忽然出声。
“开大点。”
“啊?”我指了下窗外,一天低头考试没说话,语言系统启动得有点儿缓慢,“可是,外面,下雨哎。”
黎南歌翻了我一个白眼:“矫情,那么点儿雨能淋死人啊。”
她说的也对,我们在屋里呢,淋不死人,于是我嘎吱一下把窗户开到最大。
雨天清爽微凉的潮气一下子推涌来,扑得书页卷纸乱飞,我手忙脚乱地按住,听到同桌幽幽的声音:“也不用这么大吧…”
扭头看到同桌的头发丝张牙舞爪地飘,有些还糊在了脸上,为她不羁的形象增添了一分幽默。
我没忍住弯了下嘴角,努力憋笑,暼到她望过来时无奈的眼神,更想笑了。
于是连忙偏过身装作收拾桌子,顺便转移了下话题。
“这雨都下一天了,什么时候能停啊。”
“不知道,等我去问一下老天爷再告诉你。”
我眨了下眼睛:“那就……麻烦你了。”
黎南歌扔了块糖进嘴里,笑嘻嘻道:“不麻烦。”
我趁着第三节晚自习开始前去了趟厕所,回来后,看到桌子上多了块糖,而黎南歌连人带书包已经不见了。
凉湿的风卷着雨丝从窗外间歇地扑到眉眼鼻尖,我趴在桌子上,小心地剥开糖纸,避免它发出太大的声音。
口腔里被浓郁的牛奶味填满,充盈了心肺,我觉得,自己这次分到的同桌,还挺好的。
晚自习结束,雨依旧没停,我今天没带雨衣,早上出门前毛毛细雨,下得毫无攻击性,况且那时我都已经走出单元门了,实在懒得再爬楼回去拿。
然而自古的经验和教训告诉我们,懒惰是没有好下场的。
此时此刻,我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仰头瞪着天空傻眼,明明在教室里看也不算大呀,怎么这会儿突然下大了呢?
没有雨衣穿,那会有英雄来救个美吗?
我在教学楼前赏了五六分钟的雨,听到学校门口汽车的喇叭与人声此起彼伏,毫不客气地侵扰了这个原本安静的雨夜。
真实的人世间啊,吵闹杂乱得很,英雄还是出现在艺术作品里就好,伸手可碰的世界里,我来做自己的英雄。
我冲下台阶,正准备以一股突如其来的满腔热血来征服这个雨夜时,‘吧唧’一声,鞋子踩进了水坑,不到三秒,湿了一大半,高涨的热情霎时熄灭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
几分钟后,我老老实实、欲哭无泪地推着车子往校门口走,身上淋着雨,鞋子半湿不湿,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凄惨极了。
这时候走读生的大部队已经离开得差不多,所以等我走出校门,没怎么费力就眼尖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爸你怎么来了?”
“你从外地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爸含糊不清地回答了几句,不过周围环境太吵了,我压根没听清,他把一件雨衣递给我。
“快,穿上,别感冒了。”
因为下雨,我没把书包放在篮子里,而是背到了身上,雨衣是套头式的,费劲穿上后我担心书包露在外面被淋到,又把书包脱下来换了个方向,放在前面背着。
我爸是骑电动车来的,他可能怕接不到我,很早就过来等着了,尽管披着雨衣,脸上、裤腿和鞋子的地方还是全淋湿了,嘴唇也冻得有些发白。
我偏开眼睛,心里不知怎么,一下子湿漉漉的。
校门口堵成一团,大家不解决问题,只顾一个劲儿地发疯按喇叭,按了半天,该出不去的还是出不去。
我和我爸从汽车夹缝间隙中很慢地走出来,一前一后,走到交通稍微开阔一点儿的地方,才骑车往家里赶。
一路上,我们俩没说几句话,我在突然之间,唇舌木哑,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
要说句谢谢吗?
说不出口。
心里越感动,语言越贫乏。我木着脸回到家,也没看我爸,有点儿别扭地钻进卫生间去洗澡了,听到外面我妈念叨了我几句不看天气预报,不带雨衣之类的话。
中秋佳节,我们放假三天,走亲访友,团团圆圆。
节日是好节日,只可惜要见不喜欢的亲戚。
家庭聚餐是每年中秋节我们家雷打不动的节目,而我爸和我妈,也一定会为中秋节当天晚上去我奶奶家还是去我姥姥家吵得天翻地覆。
经过多年的争吵、协商和妥协,他们最终商量出了一个比较中和的方案,那就是中午头去一家,到了晚上,再去另一家,如此便可两全。
除了折腾点儿。
中午我们先回奶奶那边,在家收拾妥当,刚下到三楼,碰到了提着一桶水的陆冀为。
他应该是刚打完水上来,黑色t恤和灰色卫裤,脚上一双运动鞋,头发稍微有点乱,像是刚睡醒没多久。
我简直佩服他了,他就下去打桶水还穿戴这么整齐,换做是我,踩着拖鞋就冲下楼了。
抬头看到我爸妈,陆冀为一愣,笑着喊了声叔叔阿姨。
我爸妈也笑着应了声好,我爸在家懒得很,这会儿倒是二话不说,一撸袖子,要帮陆冀为提大桶水。
“来吧来吧,给我,我给提上去。”
我爸热情起来也是有点儿吓人,陆冀为一个晃神的功夫,大桶水就被眼疾手快的我爸抢走了。
陆冀为推托间一句谢谢叔叔没来及说完整,我妈又在旁边笑着问:“小陆,回哪边过中秋?”
陆冀为笑了下,摇摇头:“不回去阿姨,在家复习下功课。”
我注意到陆冀为在狭窄的楼道里站得笔直,跟我妈说话时多少有点儿不自然,手里空空的,没个什么东西拿着,反倒觉得别扭。
我妈什么话都能接上:“挺好挺好,家里学习清净。”
一般到这时候,和不熟悉的长辈没话聊的我已经在脚趾抓地,傻笑着赶快想跑掉的理由了。
陆冀为不愧是陆冀为,他脊背紧绷地站着,脸上还能轻轻松松地笑,手不知道放哪里都攥成拳贴裤缝了,还能跟我妈继续聊下去。
“阿姨,你们去哪里过节?”
“去苮祎她奶奶家,小陆,有饭吃吗?要不然跟我们一起来吧。”
我扭头看了我妈一眼,我妈表情未变,笑容依旧,瞧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们做大人的客套话说得太多了,神仙都分不出真假,何况我这个单纯老实的少女呢?
陆冀为自然是一番婉拒,我妈又跟陆冀为聊了几句话,我在旁边听,一句也插不上,等我爸从楼上下来,这场令人头皮发麻的对话才停止。
告别,往楼下走。
我的手揣在衣兜里,指肚突然碰到尖尖的包装纸,是月饼。
磨磨蹭蹭起得太晚没吃早饭,出门前装了两个月饼在兜里,一个蛋黄的,一个莲蓉的,都是我最爱吃的口味。
我们下到一楼,我脚步猝然停顿,像是忽然之间决定了什么,跟我爸妈撂了句:“你们等我一会儿。”
我转身往楼上跑,一口气爬六楼,反正我是费劲的。
等我气喘吁吁地在六楼追上了陆冀为时,他正准备开门,听到动静后讶异地回头看我。
“你……”
我扶着膝盖,脑子里‘我家为什么要住六楼’和‘我该补钙了’这两种想法不分上下地横冲乱撞。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两个月饼,拍到陆冀为手上,气若游丝地呻吟了句。
“给你月饼吃,中秋节快乐。”
然后我就扶着楼梯,腿弯打颤地往下走。
“杨苮祎。”
我抬头,陆冀为的脑袋夹在楼梯小小的空隙间,他往下看我,摇了摇手中的月饼。
“中秋节快乐!”
我不是很快乐,我想刚才自己以光的速度一口气飞上六楼,似乎有点儿……我低头看了眼,皱起了脸。
妈妈,我腿抽筋了,上来接一下我好吗……
…………
陆冀为把我搀下了楼,我主动给我妈递上了把柄,于是我妈就毫不客气地念叨了一路我懒,我不锻炼,我挑食,我吃饭不活泼。
鉴于以上种种恶劣的生活习惯,才会爬个楼腿就抽筋。
“年纪轻轻,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我揉着小腿,没好气,跟我妈顶嘴:“那你不会不说啊。”
拌嘴拌了一路,我爸起初还劝几句,后来被我妈吼了,他就再也不吭声了。
终于到了奶奶家,我和我妈相看两相厌,互相不搭理,我去找我姐,她一头扎进了厨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