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那你快乐吗

我们家每次的聚会大概都是这样一副场景。

女人在厨房里做饭聊天,说些家长里短,男人坐着侃大山吹牛,勤快点儿的偶尔去厨房帮帮忙,修理一下坏掉的家具家电,我们小孩则是满街疯玩。

随着我们长大,男人女人的活动轨迹并没发生太大的变化,倒是我们自己,突然稳重,一个人占据一边沙发,低头抱着手机,安安静静地沉迷在自己与手机的世界里,游离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靠在我姐身边玩了会儿手机,玩得脖子疼,眼睛也疼,起身去院子里溜达。

院子里热热闹闹,我奶奶忙坏了,她这次不杀鸡了,改成了宰鸭,蹲在湿漉漉的地上乐呵呵地处理鸭子的内脏,她明明膝盖不好,也不嫌累。

我走过去时拎了个小凳子,让她坐下干活,旁边的大盆里放着一条鱼,盆已经够大了,鱼在里面还是略显逼仄转不开身。

我爷爷站在一旁摩拳擦掌,准备杀鱼的工具,一副想杀又不敢杀的模样。

我闲着没事,蹲在我奶奶旁边跟她聊天,小老太太心情很好,我发现她和我姥姥都属于很容易满足的人,抛开那些消磨岁月鸡零狗碎的日常琐事,她们生活中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子女们回家吃饭。

也或许,他们这一辈的人都是这样的,一辈子为了子女在时光的洪流中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好不容易等到子女长大,又在暮年的分秒中静静等待子女归来。

至于子女曾经信誓旦旦承诺过的享福,谁又知道呢?

我扭头看着我奶奶脸上早已抚不平的皱纹,也看着我爷爷因常年农作直不起的腰背,又莫名其妙想起自己现在糟糕到没脸跟他们说的成绩,一会儿觉得他们可怜,一会儿又觉得我自己可怜。

可怜来可怜去,一抬头,看到从云层后突然露出来的绚烂日光,壮阔磅礴地侵染了整个天空。

.......

一大桌子菜,我爸没贡献一点儿劳动,第一个积极倒满酒举杯的却是他。

我刚好坐在他旁边,低头翻了个白眼,酒过三巡,我爸的烟瘾蠢蠢欲动,手不知不觉伸向了裤兜里的烟盒。

我正喝着果汁呢,余光瞥见他拿起打火机就要点火,立马烦躁,想也不想,劈手抢了他的打火机,嫌弃道:“不能出去抽啊,熏死了。”

我爸憨憨地摸了下自己的脑袋,他是个爱面子的人,间接性地对我格外宽容,没生气,只是笑。

亲戚们调侃了两句,学习好的孩子在家族里有话语权,很少被真的斥责,从前是我姐,现在是我。

不过我的那点儿抗议顶多就管一会儿用而已,我去个洗手间的功夫,再回来后满桌烟雾缭绕。

我下意识看了眼我姐,她一边看手机,一边慢慢吃饭,她曾经也是很讨厌烟味的人,现在已经对这些免疫了吗?

话题绕到我们这些孩子们身上,大家得知我选了理科以后,先是一愣,然后纷纷点头称赞我的英明决定。

理科嘛,以后长大了出路多,有前途,女孩子学理科也挺好的,只要能学下来的话。

“也挺好的”。

“只要能学下来的话。”

我从头到尾没接话,低头吃自己的菜,因为我怕自己一抬头,不好的情绪就会爆发出来。

我讨厌他们脸上的那种表情,那种理所当然认为女生天生就应该去学文科的表情,那种被女生脑子笨,不如男生聪明的想法荼毒残害的潜意识,这些才是最可怕的。

我想自己很幸运,我没有被这些长辈们的可怕观念所影响,我做最适合自己的决定,无论学文学理,都心甘情愿,都不会后悔。

话题落到我姐的工作上时,小叔笑着开口,工作怎么样啊?大城市挣得挺多吧?一个月工资多少啊?

我姐慢悠悠夹了根芹菜吃了,回了句,就那样吧,刚好吃饱饭,不如小叔挣得多。

原本想打听我姐工资的小叔悻悻笑了下,这孩子,惯会开玩笑。

我姐没再接话,成功冷场。

我没忍住,想笑,又知道这不是该笑的好时机,憋得很辛苦。

过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这些大人们也挺没劲的。

我小时候得到他们的夸奖与表扬时总会很开心,很骄傲,也很得意,这几年却慢慢开始觉得,他们给出赞扬的标准实在浅薄势利,浮于表面,就好像他们的眼睛里,也只有用金钱或其他光彩的一切堆砌起来的那张表皮。

我姐被他们从小夸到大,是我们一众小辈里骄傲优秀的大姐姐,然而我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那一年,他们就不再夸了,等我姐找到了一份看起来几乎是光荣耀祖的工作后,他们又开始了从前的那一套话。

你看你姐,读书的时候就刻苦优秀巴拉巴拉,现在找了份好工作体面稳定扒拉扒拉,以后你要是有你姐一半巴拉巴拉……

关于我哥身上可以聊的话题倒是很多,我哥本人也很捧场,工作虽累但挣得多,好像还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大人们纷纷夸我哥有出息,打小就是精神小伙。

我姐这顿饭的表情全程一直淡淡,事实上,我回来见到她后她就是这样一副表情,不停打哈欠,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似乎很累,神色色恹恹,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她最早吃完放下筷子,我被二手烟熏得胃口尽失,很快也放下了筷子。

我拿了罐烫过的芒果汁给我姐,坐在她旁边,明明沙发那么大空间,我非要来这边坐,我姐被我一屁股挤得没辙,硬生生让了一半位置给我。

“你怎么了?”

我姐看了我一眼:“没怎么啊。”

“感觉你不是很开心。”

我姐叹了口气,单手掰开拉环,喝了口快洒出来的芒果汁:“等你以后工作了,大过节的收到下午开会的通知,你也不会开心的。”

我想了下,那的确是不开心。

我忽然问:“姐,你是不是不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啊?”

我姐歪在沙发上,被我这个问题问得一愣。

“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就是....”

她慢慢顿住,皱起眉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会儿,她甩甩头,弹了我一个脑瓜崩。

“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我已经长大了啊。”

“你还早着呢。”

我姐划着手机,似乎是在看新闻,几乎不怎么停顿,我怀疑以她这个随意的速度她能看得进去吗。

“姐姐!”我蹭过去,挨得她更近了点儿,努力将她的注意力从手机上拉出来,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你能跟我聊聊天吗?到底什么才是好工作,好工作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啊?”

我姐放下手机,默默注视着我,她一定是没休息好,两个明显的大黑眼圈,衬得眼睛里往日的神采减少了一半。

我姐不动神色,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想了想,慢吞吞说:“赚钱多?舒服不累?体体面面?说出去倍有面子,人家都羡慕?”

我姐点点头,继续看手机:“差不多吧。”

“那如果....做的事情没有意义,也算好工作吗?”

我姐被我这个奇怪的问题问得皱了下眉头:“什么叫没有意义?”

“就是没什么用,感受不到丝毫价值,只是为了赚钱谋生而工作。”

我姐有点儿好笑地看着我:“那你想要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我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答案,诚实地作答:“不知道。”

“你好好学习就行,整天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理直气壮:“我不想明白,怎么有力量好好学习呢?”

客厅中央闹闹哄哄,食客填满肠胃,烟酒尽欢,开怀畅聊,聊谁家有出息的孩子,聊谁家挣了多少钱买上了大房子,聊前屋的邻居又置办上了一辆好车,聊后屋那家的儿子做生意赚发了,出轨搞出了私生子,被老婆拿着刀追了三条街.....

“学习是为了以后找一份好工作,你学习好,找到了一份大家眼中的好工作,那为什么还会不快乐。”

“谁说我不快乐了?”

我一歪头:“那你快乐吗?”

我姐有点儿语塞:“我只是没休息好,有点儿累而已。”

“你大学的时候和同学为了办一个展览三天三夜没怎么好好睡觉我也没听见你说累。”

我今天一定是气不顺,才会这样语气很冲地跟人说话,我姐放下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你懂什么。”

她眯着眼睛看我,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那是以年龄阅历为台阶铺就起来的优越感,带着过来人的经验与辛酸,还有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烦躁,化成了一句词不达意的——你懂什么。

我有点儿生气,瞪着她:“我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如果我懂我就不问了,你不可以好好回答我吗?”

声音有点儿大,我没控制住音量,吃饭的人目光唰唰落过来,原先闹哄哄的客厅有了奇迹般的两三秒安静。

我奶奶拿了两个刚蒸好的鱼花馒头走过来,一人手里塞了一个,板着脸打圆场。

“多大了还吵架,再吵架揍你们。”

大家笑呵呵的,这一幕轻轻翻过,谁也没当回事。

刚出锅的鱼花馒头有点烫,我左手右手来回挪,气鼓鼓得像只炸毛的刺猬,我姐噗嗤一声,终于露出了一个我们回来后、真真正正的笑容。

她伸手弹我脑门:“小脾气挺暴啊。”

我翻她一个白眼,面无表情。

“跟你相比,不敢不敢。”

这下我姐真的要揍我了。

我们俩打了一会儿,消停下来后不约而同觉得自己幼稚,想笑,又不想先笑,掉面子。

我姐的表情很生动,微微愠怒而又要忍住笑,我想起不久前饭桌上她面无表情的脸。

“我记得以前他们动不动夸你是榜样,我们要向你学习之类的,你是很享受的。”

我姐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她,愣了下后,轻轻笑了笑。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想明白了,那些都是屁。”

她揉着太阳穴,目光空空的,不知道落在哪儿,声音也不知道飘向哪儿。

“想当年,我在德馨也考过年级前十,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鱼花馒头不再烫手了,我拿起来咬了一口,干巴巴的,还有点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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