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对音乐一见钟情,我想,这就是宿命。
或许是我被宠坏了吧,总觉得父母会支持我的一切想法。所以我便忽视了当我说出想要学音乐时,父亲黑下来的脸,只沉浸在刚刚那段乐曲中。
风扇的吱呀声很响,那一巴掌重重落下,扇得我整个人偏头倒去。母亲不敢上前劝阻,只说我还小。可父亲不听,叫我别再想这种东西,就算想,我也不可能混出什么名堂,我这辈子,必须要当他心中的栋梁。
可我不听。无论是去高年级的音乐课上旁听,还是趁老师不在偷弹教室里唯一的钢琴,我就是要学,就是要为音乐而活。我不断书写乐谱,不断在钢琴上弹奏,我以为我终于有了可以和父母谈条件的资本。
可当我弹完一曲,父亲又将我狠狠推倒在地。他不顾众人的目光、老师的劝阻,就想要冲上来打我。最后音乐老师静静地挡在我面前,他才不敢再有举动,只能拖着我回了家。那一天晚上,我的手被打得红肿。
可我还是没有放弃。作曲、投稿,我在赌,在赌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正常追求音乐、能被他人接受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我等来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了很久,靠着节目组寄来的车费,一路走到了舞台上。
一曲奏毕,台下响起掌声。他们没能想到,一位从小城市里来的孩子居然能奏出如此水平的曲子。10岁的我很幸运,当场被音乐公司的星探看上。他说他叫李丰,向我抛出橄榄枝,然后询问我父母在哪。
我和他表明了现状,他重重呼出一口气,选择和我一起回了家。到家后他有话直说,并拿出了我的获奖奖杯,说绝不能放弃我这个天才。父母暴怒,张口就骂,骂他人贩子,骂我白眼狼。他叫我出去等一下,我照做了。再见到他时,他眼眶泛青,却只是笑着叫我和他一起进去收拾行李。
我不懂发生什么,只用余光看见父母口角里未能藏好的钱,他们手上还紧紧攥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可看不清写了什么。我东西很少,赶忙收拾后就同他离开。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份合同。
我总算可以如愿以偿地学习歌唱,可往往事与愿违,大人的世界总是比小孩想的要复杂。那个将我签下的星探成了我的经纪人,可公司好像非常生气,对他找了个10岁小孩这件事发出质疑。他们说,若我一年内无法拿出像样的作品,我们俩就都要收拾铺盖走人。
没办法,我疯了一样地歌唱,每个夜晚都在作词作曲中度过。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发布了第一张个人专辑,顺利出道。
我本以为在练习室的时光已够苦够累,11岁的孩子在这复杂的社会中,只能紧紧握住身边唯一的人。幸好我的经纪人是个好人,他真的在用一切心思栽培我。
我逃过了每一次潜规则,可逃不过无尽的打压。在那时,我明白了这个圈子背后的黑暗。我用时间和心去创作每一首歌,可最终还是未能出人头地。15岁那年,我遇到了大我5岁的宋长卿。
我们在一档节目中相遇。这时我只是一个新生小辈,而他也不过初出茅庐,20岁的宋长卿和我相见恨晚,我们一路相互扶持。终于,我在16岁那年大爆,他也终于在23岁有了成就。
我被誉为天才,之前写的歌被不断翻出重播,可我身边的朋友,也不过就宋长卿一人,或许经纪人也能算一个。
我为了让自己站稳脚跟,不断写歌、参与节目,几乎是拼了命地想让大众记住我。我终于得偿所愿,成了行业内无数人羡慕的歌星。
在24岁这年,我成功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并宣布停止举办巡演。我认为我该休息一下了,回望过去,我已整整13年未曾停歇。我是该休息了,将生活放慢,专注打磨歌曲,只偶尔参加访谈。
27岁这年,兴许是因为我太久没有露面,所以听众有些急躁了。虽然我每年都出歌,可他们却希望在现实中见到我。于是我参加了访谈,可好巧不巧,当下有一档选秀节目正快速兴起,主持人也问出了那个致命问题:
“沈老师,听说您有意参加《我就是歌手》这档节目,对吗?”
这到底是哪传出来的谣言?我没有细想,委婉地说:“有机会就参加。”
可没想到这句话越传越远,甚至被不断加工,直到最后变成了“我一定会参与《歌手》这档节目”。经纪人也赶来,说《歌手》那边正式邀请我参加。
我正想着如何才能委婉拒绝,因为带学生这种事,我最不擅长。可一方面又要给大众一个交代,我正纠结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是宋长卿,我接了电话。“沈知意啊——我不想参加一个没有你的节目啊——”
“……你参加了什么节目?”
他就好似料到了我会这么说,也好似料到了我不会拒绝:“是《歌手》哦,你一定要来啊,你肯定不忍看我一个孤寡老人在节目上落泪吧。”
唉……宋长卿,那你倒是别签啊。
我深深叹了口气,没办法,就当是他欠我一个人情吧。我答应了,这时我还不知道,这份答应会让我付出多惨痛的代价。
和这个孩子的初遇,是在彩排结束后的小巷。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多人的场合了,说真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彩排结束后,我赶忙逃离人群,想歇一口气。我自以为找了个很偏僻的地方,可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一开始,我只当他是粉丝,打完基本的招呼后就转身离开。可没想到这孩子第二天居然能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惊喜,或许是天才间的惺惺相惜,或许是不愿放弃好苗子,我第一次转身,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姓名:林鹤扬。
当两个天才撞在一起,就像是两团炽热的火焰相拥。可林鹤扬这团火,着实有些烫到我自己。
他一次次给我惊喜,我也一次次为他放宽底线。我看到了他眼眸中不熄的火焰,就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为了音乐反抗一切。我承认,我第一次想让一个人永远站在舞台上。
可这孩子似乎有些太黏我了。他有意无意地靠近,歌曲里微妙的模仿,看着我时瞳孔里闪出的炽热,就好像要将我烧穿。
迟钝如我,没能第一时间看清他的感情。
那一天,我躲在厕所里,他炽热的眼神将我灼烧;而歌词里的含义,让我不敢深想。我用尽全力说服自己:反正这节目就要结束了,结束后,就没有联系的必要。
可那份作为导师的执着又在燃烧,烧得我不能不管这个孩子。
我最终还是没能不管不顾。节目结束后,这孩子主动要了我的联系方式,我给了。我以为事情能告一段落,没想到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天天粘着我,只是这次有了网络,他更能无时无刻给我发消息。
说实在的,一开始有些烦,可每次拿起手机看到他的信息,我就会不自然地联想到他的表情。或许……我是被他身上炽热的火把脑子烧坏了吧。
他送了我礼物,我第一反应是欣喜。我固执地将那时的反应当做简单的高兴,忽视了背后的感情。我想,只要是个人收到礼物,都会开心。
一起听歌的那晚,我看不懂的,还有我自己的感情。
不能深想,我不是这种会爱上学生的人。更何况,他比我小10岁,并且……性别还相同。
林鹤扬总能给我惊喜,就像是我平淡人生中突然闯入的火焰,他一直围着自己乱窜。我是真没想到,一句随口的“金色衬你”,他就会去把头发染成金色。我笑了,我意识到他真的很在意我说的每一句话。
我看得出来他想和我关系更近些,所以开始没日没夜地朝我发送他青涩的编曲。我不知要如何婉拒这场突如其来的关系,但如果是音乐,我总不会拒绝靠近。
要是日子能这样平淡渡过就好,每当我这么想,就会有坏事发生。
当一条条“铁证”被上传,我痛苦地扶额,要处理学生的问题,又要打点工作室那边发来的合作。说真的,自从参加了《歌手》后,就没什么好事发生。
宋长卿,再来一次,我肯定不顾一切拒绝你。
没办法,还要先安抚林鹤扬,不知他现在该有多慌。我叫他不用担心,也确实不用担心。别小瞧我了,我们工作室的业务能力可是一流的。不就是造谣而已,拿出详细的时间线来就结束了。
可这孩子又出事了,他被私生跟踪,届时我才发现,他住的地方一点安全性都没有。所以我给他在同小区买了套房,这没什么,作为老师,关爱学生罢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除了一开始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这两年还算放松,林鹤扬也有所成长。
他跑过来和我说,要开办工作室,很好,这让我想起来了《歌手》时他青涩的模样。唉,虽然现在也挺青涩的。
工作室结束后……是个人演唱会,想请我,我答应了。这几年我们都住在一起,他的小心思我还不明白吗?
说不定是休息太久,又说不定是久违地感受到了氛围,我居然也想重新开启巡演。这没什么不好的,我时隔多年重新开办演唱会,我想,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演唱会结束后,我和他单独聚在一起。本以为我可以在这时告诉他,我要去举办为期一年的巡演,可话没说出口就被抢先,他朝我告白了。我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大胆。
他有考虑过表白这件事的含义吗?他有考虑过这正是他的事业上升期吗?他有考虑过……我比他大10岁吗?有考虑过我们二人是同性吗?
我的脑海中瞬间划过许多,许多。我同他散步、打闹、一起吃饭,甚至闪过他第一次出事时哭泣的泪,闪过他每每看向我时,那双炽热的眼。
林鹤扬……你不能爱我。
我同他讲道理,告诉他,他只是误把依赖当成了爱。我深呼一口气,还是说出了这则消息:我要开办巡演。可这时,这消息仿佛成了一种逃避。
我们在沉默中喝完了咖啡,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这里。
工作室被我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懵了,所有人都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宋长卿也发来消息,说我和这学生待在一起好像也有点好处。我没理他。
时间过得很快,两三个月过去了,我们也两三个月没有交流。再一次收到他的消息,是我要出发去往巡演的那天,他说“祝我顺风”,我没有回。
我总以为去外地巡演就能忽视掉林鹤扬这位学生,可没想到我不在,他能搞出来的事更多。什么被偷拍、传暧昧,甚至是谱曲重合疑似抄袭,说的什么胡话,我的学生怎么可能会抄袭?是啊,我的学生。巡演好忙,我还是抽出时间来为他打理,直到一次昏倒在后台。再度醒来,身旁站着的是宋长卿。
他沉默不语,最后突然爆发:
“沈知意,你真要为这个学生忙到死才对吗?”
他很生气,因为我没有一次听他的。自从宋长卿发现林鹤扬来到我的身边,他就总是不满意,一次次给我发消息让我远离,可我都无视了。我从未想过会因为这事,和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朋友闹掰。
说不定,我真的有些累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忽视林鹤扬给我发的消息,他或许也发现了,所以在我结束巡演前的那两个月,异常安静。我没有将我归家的行程告诉任何人,可林鹤扬还是找来了。算了,我也不想问原因了。
可好似上天不想让他好过,也不想让我们好过一样,我才回来几天啊,林鹤扬就又出事了。
这次闹得挺大,是校园霸凌的传闻。行吧,我相信林鹤扬,相信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同时我也看见了他们工作室发出的那份声明。
但作为老师,我还是私下找人去查了。查出来的资料和我想的大差不差:他确实因为打人进过局子,可他打的是霸凌他的人;因为年纪太小,所以没有留档,双方都没有赔偿,事情不了了之。
唉,没办法,我还是写好了几份处理方案。可一想到,这孩子自己的工作室已经发了澄清,用模糊的话语掩饰,通俗易懂来讲,就是掩饰自己曾做过的事,澄清自己没做过的事。可我也知道这时正处于反霸凌的狂潮中,他的这份澄清,根本不会让大众轻易放过他。
算了,我想算了。他作出这份潦草的澄清,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不去想。
可他还是找上了门,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帮他。我的大脑如同浆糊:帮?那接下来我的名声怎么办?不帮?那他呢?作为老师的责任感又将我推了出去。我还是选择给他一次机会,约在了我们常去的咖啡馆。
我提前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还是和往常一样朝他笑。其实我真的很累了,但还谈不上失望,我还不想放弃自己的学生,放弃这个刚出社会的年轻人。如果没有我的帮扶,这个孩子会多累啊。
殊不知,正是这抹神情给了林鹤扬错觉。
我真的很累了,所以不想多说,单刀直入地问:
“林鹤扬,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做过?”
我看着他突然呆滞的表情,我多想他说出那句我想要的答案。
“……!我、我没有。”
啊……我的大脑明显告诉我,我很失望。出道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这样?从18岁到23岁,这么多年我到底帮了你多少,结果你还来骗我?以我的资源和团队,怎么可能查不出来是真是假?
这一次,我没再帮他。
我站起身转身就走,还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喊叫。好啊,这小子还敢喊我大名了。
只感到手突然被人拉住,我瞬间僵直,不敢回头看,怕看了就心软。
“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老师我错了,老师我真的错了,老师我就是害怕你不帮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好害怕,我就是因为做过所以我才害怕。”
我感到手上不断传来的泪滴,滴的我心都有点软。手握的太紧了,紧到我心都跟着有些疼。
可话锋一转,明明身后的人刚刚还在祈求,可现在说出的话又变为:
“老师……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根本不会走到现在,没有你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我,我不能失去你,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每个夜晚我都是怎么扛过来的,是你,是因为有你我才能活到现在啊……”
声声哀嚎。我知道他对我肯定有超出师生的感情,可我没想到会如此执着扭曲。
我帮他,不遗余力地帮他。我帮助这个涉世未深、一腔热血,为这个一心想要站在舞台上的孩子铺路,可我未曾想,这个孩子想的从来不是站在舞台,而是自己的身边。
我没有因他的哀嚎而心软。或者说即使心软,我们的关系也回不到从前了。
为了让他放开我的手,我只能开口道:“我看错你了。”
我走出咖啡店,他没有跟上来,幸好没有跟上来。
而到此时此刻,我终于能承认。我累了,我对他有些失望,可更多的是对自己。为何没能早点看清他眼中的感情,为何一直不愿面对他的感情,其实都是因为我自己。
林鹤扬出国了。他出国的前一夜,将今年的礼物偷偷交给了我。他每一年都会送,而今年,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
哈,真可笑,他跑了,那不就要我来承担这一切了吗?
没关系的,幸好他跑了。对我而言,不过就是又一次将自己的人生嚼碎咽下去,又一次用实力让那些质疑者闭嘴而已。
没关系的,只不过是又一次被背叛、被质疑,没关系的。反正,我这一生只会忠于艺术与音乐。
某一天,我发现我写不出歌了,思绪如同乱麻,昼夜颠倒。看着食物,总是想吐掉;听到自己以前写的歌,老是会尖叫。我开始无缘无故地哭,头昏脑涨,我不敢上网,怕看到世人对自己的评价。
我这一生,只会忠于艺术和音乐吧。我将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音乐,可音乐不要我了怎么办?可我被音乐抛弃了怎么办?
我不敢想,只能更拼命地写歌,燃烧自己。
我曾说,如果世上有音乐之神,那我就是神的宠儿。
而现在,我被神抛弃了。
交出最后一张专辑,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众的目光。
努力半生,最后只换来一纸报告。
届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是病了。
接受不了写不出歌,所以我吞药自杀。被发现后,他们将我所有的药物夺走,将我能看见的所有锋利物,全部抛开。我还记得那一天,躺在病房的床上醒来,平常不怎么哭的经纪人也红了眼眶,或许是因为他看着我,从小到大吧。
而后,我就接受了这一事实,说不定,我只是一时写不出歌。
脑海中浑浑噩噩,时间在我这成了模糊的概念,我什么都分不清,全身无力,什么都不在意。
直到我听见了那首歌。啊……我到底做了什么?
这不可能,我没有,我没有!!!我不会做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求求你们告诉我,求求谁来告诉我啊,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好像认不出镜子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了。
视线里充斥着鲜艳的红,红的如此刺眼,反胃,想吐。
这个奖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呢?
视线模糊,我被猛的扯起。原来是林鹤扬啊,我就说这个声音怎么有些耳熟,看来我的听觉也不算好嘛。
可一切都不重要了,即使我想深想,也做不到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可我接受不了,接受不了那质问的语气、责怪的声音、沉默的空气。我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我居然抄袭。
我知道的,知道林鹤扬每天早上都会来,可我实在没力气了,仅仅只是在床上躺着,都感觉如陷泥潭,直到听见关门的轻响。
我跌跌撞撞跑去拧开热水器,冷水溅在手腕上,刺骨的凉。
转身跑上楼,满室乐器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总有一个能帮到我。
我扑到墙角的琴盒前,掀开盖布,小提琴优雅的躺在里面。旁边放着的,是被我遗留在琴盒里的小提琴刀,刃口冷得像冰。
一下又一下,它比我想的更锋利。金属嵌进皮肤时,没有钝痛,只有瞬间的锐响,像琴弦被猛地扯断。血比预想中流得快,顺着指缝滴在琴箱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好疼啊,比练琴时被琴弦勒出的血印痛,比用无数个日日夜夜敲响的琴键,都痛。
脚步已经发飘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我得快些下楼,热水,应该放满了。血一滴一滴落在楼梯上,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扶着栏杆,视线开始模糊。
当我滑进盛满温水的浴缸,热气裹住身体的瞬间,那锐痛忽然轻了。温水漫过伤口,带着淡淡的腥甜,却暖得像那年午后,我趴在玻璃前,第一次看见那架黑色钢琴时一样。
我想,
至此,我没有遗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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