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思尘念?”叶萋斐陡然一惊。
“是啊,那个叫江渚的小公子不是要皈依佛门吗?可我见他那模样,似乎并没有出家的念头啊,多得是凡思尘念。”叶姝林道。
叶萋斐不知如何作答。
她与江渚并非十分熟稔,仔细论起来,不过只是几面之缘,自己受了他的恩惠,得了他的几次帮助,打从心底来说,她对他算是多有感激之情的。
而此时念及,不由想起他所说的什么就算出家了也要找机会破戒,吃肉喝酒亲小姑娘之类的。
再又想起他漫不经心调侃自己的话语,她逐渐面色有些绯红,只得低头,借着烛火,继续缝着手下针线。
叶姝林倒也没留意她的异样,自顾自道:“话说回来,萋斐你年底也十五了,年已及笄,倒应当择一门当户对的公子了。”
“阿姐。”叶萋斐抬起头,轻唤了一声。
从王鲁那边早已知叶姝林及笄时,本是叶家和邵家想要结亲的,但没想邵承拒绝了这事,叶姝林便一直被耽搁了下来,如今快到双十之年,却还是孤身一人。
“嗯。”叶姝林应道。
她才淡淡一答,眼泪就已落了下来,又再倔强地擦了擦眼泪,道:“萋斐,其实不论多少岁,十五或是五十,就算是五百岁,也不要委屈自己与不爱的人在一起。”
顿了顿,她又说:“欢喜一日便是一日,痛苦百年还是痛苦。”
自邵父所化厉鬼被度化后,叶家老宅倒也是安生了许久,眼见已至年关,叶萋斐终于盼来了屈永望的讯息。
宫内事不好打探,又正逢战乱,屈永望托了许多关系,才终于拿到了刘华妃的亲笔信。
叶夫人捧在刘华妃手写的信笺,喜极而泣,连连对屈永望道谢。
屈永望并未与朝廷命官来往过,得知叶临乃是三品御史大夫,更是有些惶恐不安,只得跪地道:“能替大人一家做事,乃是屈某荣幸。”
叶临忙将他扶起。
“如今肃宗已继位,叛军头子也被杀了,朝廷军队正要收复长安,”屈永望道,“我在城里打听了一下,过了春节,叶大人一家应当便能返回长安了。”
叶临上下打量了一下屈永望,又想到王鲁之事,试探地问道:“我见你有一些身手,平日时做着什么事?”
“小人无才,不识大字,不过是帮人打杂跑腿之类。”
“那你可愿到我府上做事?”叶临道,“我听萋斐说你妻子刚生了孩子不久,若是她愿意,也可来我府上帮忙。”
屈永望大喜,连声应下。
果不其然,才过春节,回长安之事很快便有了消息。
而朝廷军队极快收复了洛阳,连同守在宅外的士兵也不知何时就没了人影。
朝廷来信,令叶临十五日内回长安复职。
叶临被困在宅中近有一载,如今终于能得以出门且官复原职,神清气爽。
“真是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今日定得去千仞寺烧烧香,感谢这大恩大德啊,”叶夫人双手合十,“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可以回长安了。”
“是是,明日得去烧个香,”叶临笑道,“姝林,萋斐,还有轩儿,你们也一起吧!”
……
叶姝林替叶萋斐盘发插簪,又对镜画了眉,抹了唇红。
“我妹妹果然是大姑娘了,如此打扮一下,还真是好看,”叶姝林笑夸着,“这一回长安,我一定要让爹娘赶快替你找一个俊俏的小郎君,赶快把亲事定下来。”
“阿姐……”叶萋斐红了脸。
“好好好,不说了,”叶姝林笑,“我家萋斐害羞了。”
叶萋斐不理她的调侃,独自对着铜镜细看。
风髻雾鬓,薄粉敷面,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还真颇有些春华秋月之感。
而一路往千仞寺行去,也确是引得了路人侧目。
才入山道不久,突然当空一个松果砸了下来。
几人均是吓了一跳,而抬头望去,却没有任何发现。
“奇怪,可是哪里的松鼠扔的?”叶夫人问。
叶萋斐沉默地凝视了那松果好一会儿,才道:“爹娘,阿姐,轩儿,你们先去寺里,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萋斐,你怎么了?”叶姝林关切问道。
“没事,就是想自己待一会儿,阿姐不用担心。”
见拗不过她,几人便独留了她,与前来进香求拜的路人一道向寺内走去。
叶萋斐在原地等了不足半盏茶的功夫,一个身影就翩然落到了一旁松树的树枝上。
“怎么知道是我扔的?”来人大笑。
“这个季节,松果应当还未成熟,自是不可能自己掉下来的,扔得分毫不差,又是以前那个位置,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松鼠失手了,”她眼角抬起,余光瞥着树上的人,“只有你那么无聊。”
江渚大笑着从树上跳下来,负手踱步,绕了她半圈:“哟?叶家二小姐这是到及笄之年了呀,连簪子都盘上了?不过嘛,你这样打扮起来挺好看的,不像个**孩童了。”
叶萋斐脸上热了一下:“嗯,上月满十五的。”
她说着,也忍不住打探了一下江渚。
大半年不见,他身上的少年气退去了不少,算起来他也将及弱冠,当称是青年了。而大约是一直在千仞寺吃斋念佛的缘故,他周遭更多了一些清淡出尘的味道。
“还没剃度出家呢?”她问。
江渚笑:“快了。我承诺了主持只要救足七七四十九人便出家,如今还差着五人。”
“哦。”叶萋斐随口应了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美人这表情……是舍不得我出家啊?”江渚又是一阵没心没肺的笑,“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我还可以吃吃肉喝喝酒亲亲小姑娘来破戒还俗呢!”
叶萋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一刹间,见他眉心那淡淡的朱砂印仿佛清晰了些许。
江渚注意到她的目光,伸手摸了摸那道印子:“哎,我幼时被主持捡回寺里,也就是这鬼东西的缘故,他们才由此认为我是什么高僧的投胎转世嘛。”
叶萋斐第一次听他说起身世,不由心生怜悯。
“你都不知道你的父母亲人吗?”
“把我扔弃不顾的父母,没必要知道,”他眼中淡淡,“但其实若不是因主持的养育之恩,我断不会留在千仞寺的。”
“尘世多美好啊,不是吗?”他笑。
“嗯,尘世美好,”她说,“对了,明日我们便要回长安了,可能近些年都不会再来洛阳,下次相见,你恐怕也已顺利出家了,或许都是位高僧了,也许也不会见了……”
“哦?”
“相识一场,愿你早日得道,成佛升仙啊。”她仰头看着面前的人,玩笑着说。
而江渚脸色却沉了沉,半晌才道:“你说你上月满十五岁,好歹相识一场,不能赠你什么礼物,便带你去看个东西吧。”
叶萋斐点点头,江渚拉住她的手腕,只是轻点地一下,她便已随他上了树枝上。
树下有行人惊叹。
他嘴角抹出一点笑,转头见她一脸惊恐,双脚站在树枝上,却是不停打颤,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半蹲下身子:“来,我背你。”
“男……男女……授受……不亲……”叶萋斐一边哆嗦一边红着脸拒绝。
“哈哈哈哈哈等我出家了再说!”江渚一把使力,直直地将她整个人担在了背上,再是纵身一跃,已跳入树林间。
攀着树叶,从树冠上飞驰而走。
叶萋斐吓得紧紧闭上双眼,用力地搂住他的脖子。
“喂喂喂,再这样勒着我我真要死了!”江渚叫起来,“你快睁眼,快看!”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眯开了眼缝。
灌入眼帘的,是洛阳城无边辽阔的景。远处晨光熹微,却有破云绽出之势,投下缕缕若烟似尘的光束,堪堪洒落青山,铺满了黑灰色的满城屋檐青瓦。
江渚将她放下身来,让她坐在树枝上,她还是颇有些紧张地一把搂住了一旁的树干,又还是惊叹地游目骋怀。
来洛阳这段时日,确是经历了太多一生都没料到的事情,因而对洛阳此城,多的更是恐惧。
而此时一睹如此景致,忽而间便觉得此处甚好,有着长安没有的韵味和气息。
身旁的人亦是嘴角扬起,带笑看着这人世风光,朝阳浅淡的光给他轮廓镀了光泽,他眉间的印子好似也在闪闪发光。
原来他的确是有出尘入佛的相貌啊!
心头不由生出些惋惜。
她只得轻嘲了自己一句:“想什么呢!”
“你说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没,只是说这里很美。”
“的确,我一个人的时候,时常来这里看日出,就过了一日,然后转身,再看日落……”
他笑说着,突然神情黯淡了下来。
“恐怕你不会知道,一生被人安排好了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走过的每一条路,看过的每一朵花,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是刻意存在在那里的,你以为遇到了意外,那却只是他们的意料之中。”
叶萋斐静静听着。
他所说的“他们”,应当是指的永化和其他僧人吧。
“我只有看这些风光时,才会想象不到下一刹的云朵会如何游动,日光会有着怎样的色泽,风会从何处吹来,”他说,“我所以为的尘世美好,就在于一切都应是出乎意料。”
她抿嘴笑道:“比如此时,你有没想过还有人会与你一道看这风景,这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嗯,”他低头,“你就是出乎意料。”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