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忍不住轻轻擦了一下脸,才发现脸上并非出血,而只是一些晶莹的水迹。
低头看着睡着她眼前的叶轩,也才发现他眼角挂着泪水。
她心中柔软了起来。
纵使此前也出现过误会,纵使如此他已经不是很清楚她究竟是谁,但这个几年前被她捡回来的弟弟,始终是将她放在了心里的。
洞外仍旧是黄沙遮天蔽日,不时有些黄沙还是飘洒了进来,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孤零零地站直了身子,护着这一小小的洞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紧闭着双眼,感觉身子都已经僵硬。
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上的黄沙扑簌簌地往下掉。
但外面的风暴好似已经停了下来。
她忍着麻木的疼痛转过头去,适应了外面的光亮,才看了一轮明亮的圆月挂在广阔无垠的夜空之中。
月明星稀,只有点点碎星在天际闪烁。
而大漠荒凉戈壁孤寂,夜幕之下没有长安的灯火通明华灯初上,只有漫天无涯的一片虚空,凝聚在皑皑落辉的一座座低矮山石上。
安静得,如遁世隔绝。
她借着月光俯身去叫叶轩:“轩儿,醒醒了……我们……”
话音未落,心已重重跌下。
她指尖触碰到了叶轩的脸,冰凉的。急忙又放到鼻下,却是没有气息的。她再去推他的身子,身子迟钝得毫无回应。
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
她以为,叶姝林没了,父母也死了,叶轩虽痴傻,但好歹在这世间留给了自己一点寄托。
可有谁知道,就是那么一点点的寄托,只在一场风暴之间,就已被剥夺而逝去,甚至没能说上最后一句话。
他留给她的,只有最后一滴眼泪。
一路从长安来到河西走廊,她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得脆弱,就算是她自己身子都已觉孱弱不堪,她也要硬撑着,也好让那两个官兵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惹的。
但终于,强撑了那么久,她还是被击溃了,绝望像是漫天飞沙走石,一层一层将她深深埋葬。
她找来许多石块,将那洞口封了起来,把叶轩留在了其中。
至少在这个洞里,再遇到那沙尘大作落土飞岩,他还能安然无恙。
在洞外静坐着,与叶轩说着话,聊起了这些年年岁岁的时光,她又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听到自己的声音被吞没在了无垠的地方。
至月已偏西,她才站起身来,举目眺望,茫茫黑暗与空无,连要走都不知道该往何处。
直到一点火光似乎在遥远的幽暗昏黑中轻轻闪烁了一下,她才心中有了个方向。
拍去身上的落尘,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黄土中,艰难行走。
而一路往那方向走,穿行在只有月色倾洒的苍茫大地中,就好似穿透过了无尽的日子。
她开始想念江渚,无边的思念像潮水般蔓延,吞没得她无法喘息,好几次停下脚步,深深地埋下头,阻止那些侵袭而来的一切。
要是在那小城驿的客栈中叫住了他?
要是在长安时没有独留他在府内?
要是在树林中没有生气跑开?
再回到更久以前,要是没有离开洛阳?
那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可是,一切不是早都注定了没有结果的吗?
……
她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在一座陡峭的石山下停住了脚步。
石山甚大,延绵不绝。
借着月光,看见石山的山崖中有一处洞穴,洞穴内闪烁着幽幽的光。
此处一定有人!
她卷了卷袖口,一脚踏在了突屼奇形的岩石上,双手随之攀了上去。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着身子,逐渐感到手心也被尖锐的石块割破,流了些血,在掌心中粘稠。
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洞口处,她长喘了气,却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灼热。
她小心地探头望入内,只见洞内盏了如豆火烛,不甚明亮,只堪堪一影晃动,葳蕤婆娑。
“抱歉……”她站在洞外,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影子顿了一下。
“抱歉,我能进来吗?”她有些怯怯。
影子抬起头,竟是一老妪。
发已白透,凌乱盘了个髻,脸上深深的皱纹都已刻入魂魄,早分不清年岁几何。
她又低下了头,继续以锥凿着岩壁,石屑乱飞,她也毫不避闪。
她有些尴尬,不知这老妪是何意,但既然不回答,那便是不可擅自入内,便只能呆呆地站在洞外。
虽然心中思绪万千,更有悲痛惆怅,但洞内的光亮却令她倍感温暖。
“进来吧。”洞内终于有了回应。
她急忙往内走,一边走一边道:“谢谢阿婆。”
老妪淡淡笑了起来,停下了手中的凿子:“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倒是与二十年前一个小鬼头说得一模一样啊……呵,想来也是,居然过了那么久了,若他投胎转世,也是到弱冠年了……”
话说起来,她居然有些悲伤。
但叶萋斐趁她说话的空档,抬头打量起这偌大的洞穴。
目光所及之处,是无数计的佛像,百般姿态,千层重叠,泱泱浩荡,蔚为壮观。
她不禁诧异地长大的嘴。
而一个念想猝不及防地冲入了她头中。
一个老妪独自在此雕凿佛像,莫非……
她想问,但却不敢,只能慢慢将目光落在了老妪的脸上,看着她脸上沟沟壑壑深深浅浅的皱纹,但眼神却不浑浊,依旧是澄清透亮的样子。甚至可以看出,她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个貌美的女子。
难道眼前这个老妪便是他们一直都在说的“那人”?
老妪似读出了她的心思,抚过她的手,用袖口擦去了她手中的血迹,说道:“吃了那么多苦,都是怨我。若不是留下了那么多数世仇恨在,你也当是一世欢愉,一家幸福的。”
“我……我与您……”叶萋斐浑身颤抖。
“你本就我,我也便是你,否则你也不会来此处……都有牵引,都是宿命。”
老妪站起身来,抬眼看着那些雕琢精美的佛像,神情犹如历经了万世风霜。
“三百年了,这惩罚终于该结束了,”老妪凄凄笑了起来,“我一个被毁了三魂七魄的人,不得入轮回,可他们那些老秃驴可知他们身上犯下的错?将一个女子困在这里那么多年,本是婉风流转,终于蹉跎成了垂垂老人,可爱不可得,不爱却是洒脱……”
老妪缓缓转过头来,盯着叶萋斐:“你既是我,我断不能再让你再受此般苦楚了,可我能如何……又能如何呢?”
叶萋斐听不懂老妪所言,颇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老妪弓着腰,像在以一种可见的速度将魂魄剥离出那具苍老枯竭的身体,几团白雾光斑在她身上若隐若现,起起伏伏。
而叶萋斐感到她的腹部也开始隐隐震动,像在呼应着那几团白雾。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我是您,您是我?可你我就在此处相对,分明就是两个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老妪回头,对她浅笑一下:“你会明白的,我留书给你,你看过之后便会明白。”
“什么书?”
“后世之书。”
“后世……”她默然,“难道说,您的后世……便是我吗?”
可明明人死之后都要渡忘川,赴黄泉,见孟婆,饮茶汤,下轮回,才可得见来世的啊!
若是她是老妪的后世,但明明老妪正在眼前,又如何是下一世呢?
老妪没有回答,身子有些颤巍巍的不稳,如同所有年迈的人一般,更可况她已经三百余岁。
只见她深喘了几口气,扶住一侧的石壁,再度抬头望向了那漫天漫地雕琢的佛像,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弯起眼角,如同月牙般闪亮:“终于到了,罪孽赎完,可得重生……”
话没说完,人歪了歪,靠在石壁上,然后滑坐下地,双目垂下,缓缓闭上。
叶萋斐见状,想去扶她,但恍然觉得身子像被东西牵制住,一丁点儿都动弹不得。
随后,就看到那几团白雾扬起,彻底脱离了老妪的身体,像几只展翅的鸟雀,缓缓盘旋了好一阵子,接着突然便如同几道白光,直直地窜入了她的腹中。
叶萋斐觉得整个身子都像是充盈了起来。
每一块血肉有了力气,掌心的伤口已经不见,唇上脸上的干裂也已变得润泽。
万般的痛苦,像是穿越了三百年,淡去了一些,有些遥不可及,隔世经年。
她只望着老妪,看着她的尸首就像是一朵花,慢慢凋谢,枯萎,零落,消失于世间。像一缕风,像一丝云,恍然而不见。
而她双脚终于能动了。
她跑到老妪方才倒下的地方,却发现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果然是消失得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可她心里却是有万般的不解,老妪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她完全无法明白。
后世之书?
看过之后便会明白?
叶萋斐突然醒悟了过来,在洞里来回寻找可能藏书的地方,但找了好大一晌,却是一无所获,只留意到一个偌大的箱子,没有上锁,推开盖子一看,里面装有一些女子的衣饰,都很履新,也有珠翠镶金的首饰,只不过看起来样式都很古旧,并非如今长安流行的款。
但她低头看着自己衣衫褴褛露胳膊露腿的模样,便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拿起一件红衣便穿上。
又在箱中寻来一面铜镜和篦子,也对镜梳妆了一番,才看着镜中女子依旧是一副青春貌美的模样,低沉已久的心情才豁然多了一份愉悦。
周围的佛像皆低眉相望。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啊!
箱中压底的是一把长剑,剑鞘剑柄上也镶嵌了珠玉,长穗儿依旧鲜红,握在手中,轻重也刚好,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不过依老妪所言,“你本就我,我也便是你,都有牵引,都是宿命”,那这些东西,应当必也是十分合衬才对。
有剑也好,虽然从来未曾用过,但携在身上,多少也能防身之用,如果遇到清沐或者张父,那便可毫不客气地上手。
至于那本后世书……
她又在洞内前后找了好几遍,依旧是没见到任何书本的影子。
有些丧气地将那长剑拔了出来,剑身上倒影出红衣女子的模样,有点奇异的陌生,多了几分恣意潇洒的爽快。
有些欣喜地慢慢试图去舞动那剑。
没想到剑像是有牵引一样,直接带动着她去勾出剑风,每一招式都如同有人在旁指引,行云流水,惊鸿照影。
她不由又惊又喜。
如此来看,要找那些人报仇可谓能事半功倍了!
她收剑入鞘,却是一晃神间,剑刃不小心划破了掌心。
看着掌心流淌出血,染红了整个手,伤口不浅,得有药才行,她急忙四下去找止血药。
从箱子中翻出来几个装药的小瓷瓶,拔开塞子,药瓶却从手中一滑,掉落下地。
她急忙伸手去捡,受伤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搭在了石壁上。
只听“轰”一声碎裂的声响震在耳际,碎石子四下落地。
她抬头,发现自己居然是不小心把手搭在了一尊佛像上,而被手触到的地方,竟是石块崩裂开来。
她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紧张地去检查那佛像是否能修补好。
但正是乱神时,她呆住了。
佛像竟是中空的!
几块小石子一点点从裂缝口又掉了下来,甚至可以看清佛像空心处藏有一卷古旧的书卷。
她伸手入佛身,将那本书卷拿了出来。
书页早已泛黄,斑斑驳驳地有些杂色,墨迹有些晕开,不甚清晰,她便拿了那书往烛光下看。
没想手上一颤动,那蜡烛突然倒了下来,一下子引燃了书的一角。
她连忙将书掷下地,几脚就踩了上去。
火焰很快熄灭,但书的一半却都被烧成了炭黑,其中写下的文字变得语意不清,只能读出些只言片语。
“卷一……魏寺有雀,名曰萋斐。萋兮斐兮,佛心始至……”她默默念着能读出的字句,也是大骇,“萋斐?雀?是麻雀吗?魏寺……是魏国吗?”
她幼时在叶府内养过野麻雀,还被叶姝林笑话过,也被邵承因此记住过。其实那时她也有些不明白为何那些麻雀自然地亲近她,如今想来,原来早已是冥冥注定的。
又再多翻了几页,见“多思不宜,妄念犹劫”,顿时思绪丛生,猝不及防地想起了江渚。
他三百年前的前世与这老妪牵扯,那岂不是便就是与她牵扯?而这便是那妄念之下的劫难?
她不敢再看这书,匆匆收了起来,好生地贴身装着。
又在洞中巡视了一遍,除了那破损的佛像外,一切都无恙,终于才长吁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洞外隐约翻出了鱼肚白,便出了这洞。
瞬息万变,隔世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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