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研墨

“如何呢？”珍珠睡了个好觉，顿觉神清气爽，精神大好，胃里也不翻腾了，仿佛回到了陆地上一般，她气定神闲地走到叶慈面前，问她伺候公子伺候得如何了？

叶慈刚从霍翊屋里出来，吃得肚子大了一圈，她抹抹嘴边的油，笑得眉眼弯弯，“珍珠姐姐，公子他人很好，伺候公子一点儿也不累。”

叶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数不尽的笑意从她的眼尾倾泄而出，惹得珍珠也跟着乐。

那是当然了。珍珠心里想，想想她们家霍翊霍侯爷在金陵城是多少闺秀的梦中人，迷恋霍侯爷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乞丐流民，谁见了霍翊不喜欢啊。

主子受人爱慕，奴才们也跟着与有荣焉。

珍珠心里十分得意，但面上却还是一副早已料到的神色，“对了，公子今早吃的甜糕多不多。”

叶慈听了这话，脸瞬间变得尴尬，就顾着吃鱼，都忘了珍珠姐姐的嘱咐，连公子将那一整盘甜糕吃完了都不知道。

“什么？都吃光了？！”珍珠看着那空空如也的盘子，险些气得仰倒。

“不是交代你了，不能给公子吃那么多么？”方才还觉得叶慈靠谱，此刻珍珠只觉得叶慈孺子不可教也。

听着珍珠如此怒吼，叶慈害怕得低下了头，声音也小小的，一个大气儿也不敢出。

“珍珠姐姐……”叶慈声音可怜。

“你要气死我了！”珍珠气不打一处来，她左思右想，便觉得新来的就是不行，若都像叶慈这般惯着公子，公子的身体可怎么办？

“算了。”珍珠面色放缓，她理理衣裳，接过叶慈手里的盘子，“还是我来伺候公子吧。”

珍珠握着盘子，瞬间觉得一切都对了，伺候公子还是得靠她。

霍翊站在窗前看着河面上飞起又降落的水鸟，淡淡地说了一句，“睡醒了？”

珍珠顿时如被抓包般尴尬一笑，她将茶水放在一旁的红木桌上，自顾自地道：“公子说笑了，我原是想着，还有几日才到永宁渡口，她也不想白白住在这船上…”

所以就把活都交给她了。未说出的后半句话是珍珠的心里话。

“你主子我还差这点儿银子？”

霍翊扭脸看她，那黑眸中透出来的光让珍珠后背发凉，珍珠几乎是立刻就跪了下来，她哀求道：“主子爷宽厚爱民，光施出去的粥都不知道有多少了，怎么可能差这点儿银子？我这就去跟叶慈说，日后不让她做活了。”

珍珠说完就起身去寻叶慈。

霍翊望着河面起起落落的雁影，突然道：“回来。”

珍珠立马止住脚步。

过了好一会儿，霍翊拿起墙面上挂着的剑，从珍珠身边走过，珍珠听到他平静的话语，“伺候我练剑。”

“哎，是。”珍珠脆生生地应了应。

*

甲板上风大，叶慈站在船舷旁，看着风将河面上的树影吹得东倒西歪，又看见自己在河面上孤单一个的身影。

天大地大，好像没有叶慈可以去的地方，叶慈只能流浪，只能漂泊，就像河面上漂浮的一片树叶一样，水流到哪，它就去哪，从来都身不由己。

霍翊走到甲板上时，刚好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太长太沉，沉到若入了水，便会无休止地坠下去。

霍翊沿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船舷边上，一个瘦弱到不能再瘦弱的姑娘迎风而立，风将她的衣裳吹得贴在她的身上，展露出她别样的曲线。

这本该是很生动的画面，但霍翊只看到了一个很悲伤很无助的人。

“公子，可以练剑了。”

珍珠摆好了桌椅，茶具，正对着霍翊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木人。

霍翊的目光转到木人身上，停了一瞬，紧接着便抬起剑，迎风而立。

长剑打在风上，发出“呼呼”的声音，叶慈听到声音回头，只见泛着寒光的剑尖在无边的河面上破风而出，霍翊一身白衣，目光坚定，犹若天神。

叶慈看得一目不眨。

恍惚间，霍翊的身姿和想象中侯爷的身影明明灭灭地交叠又分开。

一套招式下来，霍翊停下，一滴汗从霍翊的脸颊滑下，珍珠很合时宜地送上来一方帕子，霍翊擦完汗，没有任何迟疑地便走到桌子前，伸手握住了木人。

从叶慈的角度看，可以看到霍翊将木人抓得很紧，很紧。

“那个木人是谁呀？”到了夜晚，叶慈为了讨好珍珠，保住自己这份活计，自己下厨做了一碗阳春面给珍珠吃。

珍珠晕船，吃不了油腻的，吃上一碗阳春面倒让她觉得心里暖暖，心情好了，她便什么都愿意说。

“我可不敢说，那可是公子最在意的人。”珍珠可不敢忘了，当年有人在侯府里乱说之后，那人的下场有多惨，她家公子虽然心善，但狠起来的时候却也是当仁不让。

“你啊，你也别瞎猜。”珍珠看出来叶慈那点儿八卦的心思，不得不提点她，“在公子跟前儿做事儿，得把自己的嘴管牢了，听到了没？”

叶慈狠狠点头。

在这样的时代，霍翊这样的主子已然是千金难求了，只要能让她有碗饭吃，有个地方住，不必四处漂泊，怎么都成儿！

翌日，珍珠依旧起不来，叶慈早早地就在霍翊门口候着，等着霍翊挥出一剑后，她跟着霍翊后面来到甲板上，摆好桌椅和木人，看着霍翊在无边的水面上挥出一剑又一剑。

练完一套剑招后，叶慈则会拿出饭菜，先替霍翊把饭菜都尝一遍，然后把甜糕拿走一半，最后再坐下，和霍翊一起吃饭。

叶慈把甜糕拿走时心里着实害怕了一阵儿，但还好，霍翊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发脾气。

叶慈觉得，霍翊实在是个好主子。

一日就这么又过去了，叶慈在这里待得愈来愈安心，霍翊和珍珠都没有说要她离开的事，想必他们也并不想赶他们走。

到了第三日，船老大突然来报，说隐隐约约看到了永宁渡口了。

“托公子的福，这次运气不错，一路上都是顺风，估摸不出半日就能到永宁渡口了。”

原本估计三日的行程，如今两天就到了，珍珠和叶慈都欢喜得很。

“终于要上岸了。”

珍珠在这船上可是呆够了，每日晃来晃去，她的胃和脑袋都要被晃成一团浆糊了。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转脸瞧见叶慈也在笑，心里猛然咯噔一声。

对了，她差点儿忘了，到了永宁渡口，叶慈就得走了，还没跟她说这件事呢，这几日，叶慈每日都来陪她，突然要她走，她还真有点儿开不了口。

“珍珠姐姐，要下船了。”叶慈双手撑在船舷上，风将她披在肩上的发高高吹起，她回头笑，笑得满眼生花。

珍珠只觉得心虚，叶慈还不知道他们的打算，还以为她可以留下来。

其实霍翊这里多几个人都养得起，只是—

珍珠回头看了看，霍翊站在另一头，背影挺阔，像在望向极远处。

珍珠摇头，主子的心思她也猜不透。

有时候珍珠觉得霍翊对叶慈很不一般，有时候珍珠又觉得霍翊对叶慈和对别的人一样。

一样冷漠，一样狠心。

“珍珠姐姐，咱们可终于要下船了。”元宝听到消息，也有些开心，他正是贪玩的年岁，整日拘在船上可闷坏他了。

“是呢。”叶慈笑着应。

元宝见是叶慈，立刻拉下了脸，“你高兴什么？”

叶慈仰脸，满眼都是欢喜，“我还从未去过永宁县，这几日我听船夫说，永宁县距离云净山很近，所以盛产宝剑，县里面每隔百步就有一个打铁铺。”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元宝没好气地说，叶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难道还要去打一把宝剑不成？

“这倒没有。”叶慈想了想，低下头脸微微红起来，只是她想，霍翊救了她，她得找个机会报答他。

日光越升越高，几乎是一瞬间，日头穿过云层爬到最顶处，肆无忌惮的炽热的光将整个河面照成金色，在愈来愈浓烈的天光中，叶慈的眼眸也变得格外明亮。

为了躲避烈日，众人纷纷躲进了船舱，叶慈则跟着霍翊进了屋子。

正午时分，霍翊最喜在书桌旁翻翻书，写写字，今日也不例外。

叶慈小跑到霍翊面前，替霍翊拿出书，又将笔墨纸砚铺好。

霍翊眸光在叶慈手里拿着的书上扫了一瞬，接着很快皱眉。

不等霍翊说话，叶慈立即又换了一本，霍翊皱着的眉头还没有松开，他绕过叶慈，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风物志》。

霍翊看得仔细，叶慈便坐在一旁研磨，一圈又一圈，渐渐的，本就安静的屋子里只剩下霍翊翻页的声音，还有墨条摩擦砚台的声音。

午时炎热寂静，叶慈磨着磨着便闭上了眼，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浓浓的眼睫鸦羽一般铺排在叶慈的脸上，白得像瓷娃娃一般的脸上沾了几颗从缝隙里透出来的光点，光点在她脸上跳跃，却丝毫不能夺走她容貌的迷人。

听到没有了动静，霍翊下意识地抬了下头，一眼就看见叶慈光影流动的一张脸。

不自觉的，他看她的脸比看书还仔细。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这么多年，有多少人给他送美人，他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但偏偏这个女子……

霍翊皱眉，强压下心中翻涌出来的无数联想，逼着自己挪开目光看书，但却再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