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布掂量着手中的银子,又暗暗瞥了裴瑜一眼: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今日是宰不到这头肥羊了!
罢了!五两就五两吧!
也能在赌坊玩上几把了!
陈布心中有了决定,索性也不再纠缠,收起银子,就朝女儿走去,拖拽着就要把她拉起,往家而去。
六丫自是哭着喊痛,她是真的动不了!一动就钻心的疼。
陈布见六丫挣扎,伸手就了她一耳光:“赔钱玩意儿!今儿要不是你!能有这一场?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整日就知道哭哭嚷嚷的!财运都给你哭没了!”
陈布对着女儿可不怂,仿佛找回气势了似的,抬手又要打。
可手还未落下,就被人用力抓住。
陈布不由得叫喊起来:“疼疼疼!”
赵珂手上一使劲,扭手一推,陈布就被推出了五步远。
那陈布不敢上前,揉着手小声嘟囔:“我教训自己的女儿,管你何事!”
可被赵珂一瞪,就噤了声。
赵珂并不理会他,转过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六丫,指了指裴瑜,开口问道:“他是大夫,能治你的腿!我最后问你一次,治不治?”
六丫咬唇,看了看裴瑜,最后,默默低下头,摇了摇。
赵珂蹙眉,冷声道:“女子名节,在于持身端正,而非行迂腐之举!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珍爱的话,谈何名声?”
六丫怔怔地,看着赵珂。
她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听不明白。
眼前红衣女子所说的,与她自小所认知的,完全不同。
父母教她的,是三从四德,是以父为天。
如果可以,她当然也希望能治腿!
但是……真的可以吗……
六丫有些迷茫,亦有些不知所措。
嘉楠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暗暗叹气。
有的人,生来不被爱护,以至于机遇落于眼前的时候,也只有怯懦与退缩。
这姑娘不懂,有些改变命运的机会,此生或许只有一次。
红衣女子这般的贵人,不是想遇见便能遇见的。
嘉楠拉开红玉的手,安抚似的地笑了笑,示意她放心。
然后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或许,她可以帮那女子一把。
“既然姑娘还未想好,不如再琢磨琢磨,再回答。”嘉楠走到六丫面前,“我来帮你治腿,你可愿意?”
六丫抬头,这回站在她面前的,是一青衣女子,眼带笑意,十分和善。
“你……你是大夫?”六丫小声问道。
“并非。”嘉楠摇了摇,在六丫面前蹲下,“但你若只是踝骨脱臼,我可以帮你接回去。还有你的外伤,我帮你上药,你总没有什么顾忌吧?”
六丫看着嘉楠,她的眼睛平视着自己,温和又有力量。
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对上别人的目光了,是因为……自己总是低着头吗?
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六丫忽然有些想哭。
她努力的克制住,心中漫起的酸意,吸了吸气,轻轻点了点头,用比方才大一些的声音,应了声:“嗯!”
嘉楠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转向红衣女子,行了一礼:“姑娘侠义仁善,不知能否再帮一把?”
赵珂打量着嘉楠,并未直接做声。
原本,她是打算不再多管闲事的。
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青衣女子,倒是有些特别。
言行举止,皆合她的眼缘。
罢了!不过举手之劳!
赵珂对着嘉楠颔首,言简意赅:“可。”
嘉楠谢过,又道:“若要诊治,需脱去鞋袜,此处人来人往,恐是不妥。恐怕还得寻个正经医馆。”
裴瑜闻言,站出来指了个方向:“前方一里处,便有一家医馆。”
嘉楠闻言点了点头,看向赵珂:“不知可否麻烦姑娘手下,借副担架过来,好将人送过去。”
“不过几步路,何须来来回回地折腾!”赵珂摆了摆手,问嘉楠:“抱着走,不影响她骨头吧?”
嘉楠点头:“无碍。”
赵珂闻言,绕过嘉楠,走到六丫面前,屈膝一蹲,干净利落地就将人横抱起来。
“走吧!”赵珂对嘉楠说完,又转头看向裴瑜,“带路!”
裴瑜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应了声,带头朝医馆方向走去。
事已至此,多数围观之人便散了开来。
有少数好事的,原还想跟上去围观,却被赵珂的手下拦住。
打量了几眼后,也就作罢了。
最终跟上去的,也就陈布,还有方才混在人群里的红玉。
不过他们落后一步,被赵珂的手下拦下医馆门口,不得进去。
其实他们拦的只是陈布,但红玉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没敢上前。
好在医馆对面,有个茶饮铺子,红玉索性就进去,坐在窗边的位置,边吃茶边观望着医馆。
医馆内。
裴瑜打头进去,对迎上来的管事,亮了个玉佩,又侧耳言说了几句,那管事的,便躬身行了一礼。
随后,便引着他们一行去了后堂。
赵珂将六丫放置于看诊所用的榻上后,便退了开来。
嘉楠见她呼吸匀缓,神色轻松,心中猜测她应当是武将之家的小姐。
“裴公子,这是药箱!若还有其他什么吩咐,您随时叫我!”管事的向裴瑜递上药箱后,颇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裴瑜接过药箱,递给嘉楠:“那就有劳姑娘了!”
“方才,我并未来得及给那位姑娘仔细将检查,还请姑娘复查一番!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姑娘随时唤我就好!”
说罢,裴瑜拱了拱手,退出屏风外,站于门口处,背朝屋内而立。
赵珂饶有兴趣地看着屏风后,依稀可见的人影轮廓,无声地勾了勾嘴唇。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看向嘉楠。
也不坐下,抱胸而立,不近不远地看着嘉楠的动作。
嘉楠倒是丝毫没有被赵珂的注目影响到,此时她的注意力都在六丫的腿上。
她用左手稳住对方的小腿,右手则是在她腿上各处骨头按压试探。
“你别怕!痛的话就跟我说,知道吗?”嘉楠温声说道。
六丫怯怯地点了点头。
“啊!疼……”
按到踝骨处时,六丫突然叫嚷起来,但声音很快低了下去,语气中只剩克制的忍耐。
嘉楠微微皱眉,疼也不敢大声叫嚷,不知她在家中平时是如何过的……
唉!
嘉楠无声一叹,放开她的脚踝,继续往其他骨头处按压。
须臾后,嘉楠心中有了数。
好在,只是踝骨脱臼,其余骨头皆是完好,并未断裂。
有些许外伤,破了皮,处理了就好。
嘉楠又将手放回到踝骨位置,小心地摸清脱臼的方位。
赵珂在一边仔细瞧着嘉楠的动作。
只见她一手抓住六丫踝骨上方的小腿腿骨,用力以作固定。
一手捏着她的脚,以大拇指扣住踝骨一侧,手掌抵住足跟。
然后使了个巧劲,一旋一抵,一气呵成!
动作干净利落。
赵珂看向嘉楠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欣赏。
“好了,你试着动动看?”嘉楠对六丫说道。
六丫尝试着动了动,果然没有刚才那种刺痛感了:“好像没那么痛了……”
“嗯,那就好!我先给你处理流血的伤口,一会儿好了你下地看看,能走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了。”嘉楠从药箱中取出伤药,“会有些疼,忍着点。”
六丫乖巧的点头。
嘶!
方才骨头太痛,倒顾不上外伤,此时涂起药来,六丫不禁被外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在外面,我问你治不治腿,你为何不出声?”赵珂此时开口问道。
六丫看了一眼赵珂,懦懦地低下头,声音喃喃的:“我阿爹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身为女子,不能叫男子摸了腿……”
赵珂面无表情,没有苛责,但也并不温和:“现下这里没有你爹,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如何想的?”
“我……我不知道……”六丫瑟缩了一下。
赵珂转头看向屏风,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外面的裴瑜,又问道:“他方才,是真心帮你,并非占你便宜,你心里清楚的吧?”
“你爹讹他的时候,你为何不说话?”
“你爹不让他给你治腿,你为何不出声?”
“你爹打你,你除了委屈,有没有想过,要反抗?”
赵珂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六丫从未被人如此犀利的,问过这样的问题。
她本能地不想说话,可赵珂一直看着她,等她作答。
嘉楠亦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半晌,六丫终于开口,眼中蓄满了泪水。
她的声音很轻,但嘉楠和赵珂都听得清楚。
她说:“身为女子,或许就是生来命苦……我除了顺从,又能做什么呢……他是我爹,我如何反抗……”
赵珂闻言,并无情绪,也未做声。
只是撇开头,看向屏风,再没有将目光,留给六丫。
嘉楠轻叹一声,不禁为六丫可惜。
红衣女子一看就不是俗人,她愿意开口问这么多,已经是给了六丫机会,愿意帮一帮她。
可六丫的回答,显然并不让人满意。
嘉楠停下手上的动作,试图最后,帮一帮这个苦命之人。
“六丫,看着我。”嘉楠的语气很温和。
“我问你,如果有机会,可以远离你爹,你,想不想离开?”
“如果给你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你想不想,改变现状,从此,只做自己?”
嘉楠尽量将话问得直白,她希望,六丫可以给出明白的态度。
六丫的回应倒也很快,但出乎嘉楠意料的是,她直接摇了摇头。
嘉楠不解,语气有些急促:“你可想清楚了?!”
“你在家中的日子,想来也并不好过,如果今日没有碰上这位姑娘,你可能都没有机会得到医治。”
“六丫,你要清楚,不是人生的每一个难关,都能有人相助的!”
“只要你有心……”
嘉楠的话戛然而止。
六丫摇着头,阻断了她的话语。
嘉楠难过地看着她。
她还这么年轻,比自己还小,可一双眼睛,却灰败得,如同耄耋之年的老人。
一点光彩全无。
慢慢地,那对空洞麻木的眼睛,无声地流下两行清泪。
泪迹挂在眼眶下,像一条干涸的小溪,看不到一丝生气。
六丫仿佛感觉不到自己在哭,脸上释放出一个笑容。
很浅,也很惨然。
她说:“这就是我的命。”
赵珂并未回头,仍是盯着屏风,似是没有听到嘉楠与六丫的问答一般。
嘉楠的眼睛里,氤氲出一层水雾,她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
一个人,若没有自救之心,旁人,是帮不得的。
屋内静静的,再没有人讲话。
很快,嘉楠帮六丫处理好了伤口。
她开口,声音有些喑哑:“你下来走两步看看,脚踝是否走动无碍,若有其余痛处,一并告诉我。”
六丫挪动着下了榻,被嘉楠搀扶着,慢慢地挪了几步。
然后又自己尝试着走了几步。
可以走。
嘉楠仔细着观察着:“应当无事了。”
想了想,又嘱咐道:“回去以后……可以的话,好好休息几天……”
“便是要走动,这只脚也不要太使劲,不然容易再脱臼。知道吗?”
六丫轻轻地点了点。
赵珂起身,对外面的裴瑜说道:“你去前面喊个婆子,把她扶出去吧。”
裴瑜点头,未等他发话,外面候着的管事,已经转身去叫人。
不多时,就有个年富力壮的婆子进来。
嘉楠把六丫交给婆子扶着,又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递给她。
“隔两天换一次,伤口上浅敷一层,敷完找块干净的布包起来,伤口切记不要沾水!”
六丫把药瓶拿在手中,垂着头,并不敢看嘉楠和赵珂。
她低低地应了声,被婆子搀扶着,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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