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嘉楠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合上双眼。
今日的情绪太过大起大落,直到现在,她始终不能有一种,落地的真实感。
她不知第几次起身,来到桌前,点明烛火。
细细地拿出身契与户契,逐字看着。
陆翊桉……他真的把这些给她了。
没有任何的要求,没有任何的条件。
嘉楠脑中细细回想着与他相识后的一切,有些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情绪了。
起初,在方府的客院,她只把他当成一件差事。
后来,在泸江上,他是个给她添麻烦的存在,但也让她,第一次有了施展师父绝学的机会。
望京初见,他执着地问她,想探寻她的真心话,却被她敷衍过去。
原以为再不会有交集,可封侯山偶遇,不经意又了解起他的过往。
再后来便是侯府遇险,他挺身相救,她在忠勇侯府与方府的利益交换下,成为他身边的丫鬟。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打算,要帮她恢复自由身吗?
可是,他是怎么看穿自己的呢?
好像,在船上的时候,他就问自己,是不是甘心安于后宅。
原来,他是真的在乎她的真实想法的吗?
嘉楠轻抚着户契,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户主:沈嘉楠。
“沈嘉楠。”她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
从此,她不再是平溪县东流巷的沈楠,也不再是方府的嘉楠,她是沈嘉楠,是完完全全,从属于自己的了。
母亲不能再干涉她的婚嫁,夫人不能再阻碍她的来去。
就像陆翊桉说的,她彻底自由了。
“陆翊桉……”
这世上第一个不求回报地对她好的人,居然是他。
嘉楠的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夜寂无声,她能清晰地听到,它的悸动。
但很快,她就将手放下,拒绝再聆听,自己的心,发出的声音。
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她是方府的丫鬟的时候,他们之间不可能。
她是侯府的丫鬟的时候,他们之间不可能。
她恢复自由身,是一个普通平民百姓的时候,他们之间,也不可能。
如果说到现在,她还看不清陆翊桉对她有意,那就有些自欺欺人了。
可有些事……
嘉楠叹了口气。
友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东西。
做朋友,只要坦坦荡荡不图谋什么,就可以不在乎年纪,不在乎贫富,不在乎身份地位的差距。
可一男一女在一起,从来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和陆翊桉在一起,要面对的太多的阻碍,就算突破了那些阻碍,她也不想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
嘉楠认认真真地,将两份契书收好。
等为陆翊桉祛毒的事了了,就离开望京吧!
嘉楠释然地笑了笑,回到床榻上,闭眼躺下。
一夜好梦。
三日后,悬壶堂。
“怎么样,害怕吗?”嘉楠整理着手上的银针,头也不回地问身后平躺着的燕儿。
这是最后一次施针了,若成了,往后便只需正常用保胎药就行。
若不成,便是天意了……
燕儿抚了抚已经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看起来云淡风轻:“能保到今日,足见你的本事了,我相信你。”
嘉楠挑了挑眉,拿着银针来到燕儿面前:“你好像不管做什么事,都很镇定。”
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不镇定,又能如何呢?我在这世上本就一无所有,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奋力一搏罢了。”
“赢了,盆满钵满!输了,也无非,就是赔上一条命罢了。”燕儿笑了笑,“不亏。”
嘉楠闻言,莞尔不语。
她不认同燕儿的不择手段,但很奇怪,她好像并不厌恶燕儿这个人。
反而,有些欣赏她不顾一切的勇气。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之间,注定不会成为朋友。
“准备好了吗?”嘉楠拿起银针。
燕儿握拳闭眼,深深地吐露一口气:“开始吧!”
一个时辰后……
嘉楠揉了揉手腕,擦去额间沁出的密汗,这才伸出三指为燕儿把脉。
片刻后,微笑起身。
“放心吧!成了!往后,就不必寻着由头偷摸出来了。”
燕儿直到此时,才露出一些喜色。
人生这场棋,她又赢了一步。
“多谢你。”燕儿真心谢道。
“不必,你我之间,各取所需罢了。”嘉楠从柜中,取出一个小药瓶,递给燕儿,“这是剩余的剂量。”
燕儿伸手接过,轻轻掂量了两下。
这段时间,她已经偷摸给曲风遥下过几次药。
嘉楠研制的药粉,无色无味,又溶于汤水,确实很难被察觉。
之前,她每次只给自己一指甲盖大小,这回,却是给了一个掌心大的小瓷瓶。
这是……
从此两清了的意思?
“你就不怕,我拿了这药,却不继续给曲风遥下?”燕儿将小瓷瓶放到荷包中,笑道,“那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样对你最有利。”嘉楠笑着摇头。
燕儿的孩子,若是不能成为曲风遥唯一的子嗣,她手上的筹码,就太轻了,拿什么去搏她想要的富贵呢?
比起自己,燕儿才是那个最想对曲风遥下药的人。
不过她这样的人,还是不要过多联系的好。
今日利益相同,可以是同盟,他日利益相悖,难保她就不会像卖魏香君一样卖她。
“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嘉楠摆手,做了个送客的动作。
“放心吧,便是我被人发现了,也不会出卖你的。”燕儿看了一眼嘉楠,也不多言,带上帷帽,开门走了出去。
嘉楠并不表态,只沉默目送燕儿离开。
有些话,听过就好。
就当她此刻说这话是真心的吧,但世事难料,人心易变。
自己之所以把剩余的药全部给她,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拿到身契以后,她已经不在乎曲风遥的事了。
如今桎梏已解,自由就在眼前,嘉楠不想让自己拘泥在这些情绪里。
燕儿如何,曲风遥如何,她都无所谓了。
若不是陆翊桉的事未了,她恨不得今日就离开望京。
昨日,她已经和裴大哥请辞,今日,是她在悬壶堂做事的最后一日。
望京城里,不缺她一个大夫。
比起在这里坐诊,她更想当个游医,走遍天下。
方府这十年攒下的月钱,以及方夫人的赏赐,已经足够她吃用无忧。
何况,她手上还有老太君的恩赏,陆翊桉给的月钱,以及悬壶堂挣的诊金。
这些加起来,不说后半生无虞,游历的三五年都是足够自在的。
嘉楠畅想着离开后的生活,内心畅快不已。
她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收拾好,关上门,准备下楼。
“等等!”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嘉楠回头,是张博翰。
张博翰走到嘉楠面前驻足,犹豫开口:“管事的今日,把你手上的几个病患的脉案给了我。他说……你明日开始就不来了?”
今日张博翰说话还算客气,嘉楠自然也不会呛他:“是的,都是些常见的妇科病症,你一看脉案便知。”
“为什么?”
“嗯?”嘉楠不解。
“那个戴帷帽的妇人,我为她初诊时,判定她这一胎保不住。”张博翰神情挣扎,“我此话并非虚言,我自问做不到。可你出手……却保住了。”
“我承认,起初我确实看轻于你,但这件事上……不得不服。你既然有这等本事,为何不继续坐诊?”
张博翰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等你的名声传扬出去,你知道多少富贵人家的太太会寻上门来让你诊治,到时候,名利双收不在话下!”
嘉楠没料到,一向最看她不顺眼的张博翰,此刻却在说着一些挽留她的话。
但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名利,并非我所求。”
她的师父,徐芝盈,曾经名满望京,多少人捧着钱财,只为让她看诊。
可名利从来是把双刃剑。
师父临终的时候,曾说过,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年少时追名逐利,曾做过不少打压排挤同门的事。
最后,她亦被名利反噬,几乎失去对医术一道的本心。
师父临终前,抓着她的手,告诫她,一定不要走她的老路。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样说。
跟着方夫人接触许多官僚太太以后,她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
给百姓治病,是纯粹的治病。
但给那些太太小姐们治病,从来不是纯粹的治病。
除非遇到死生大病,否则,逢迎几乎是必修技。
到了望京以后,富贵更上层楼,这样的事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像裴瑜这样的人物,也要俯首遵从望京名利场的规则。
何况是她。
如今,她还是更想当个山野游医。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什么?”张博翰不解。
学医固然是要悬壶济世,但谁不想世间留名,谁不想凭借自己的本事获取财富呢?
“张大夫,你还记得,我来的第一天,你说过什么吗?”嘉楠明媚一笑:“你说我婢仆之身却为人看诊。”
“我那是以为……”
嘉楠打断张博翰:“那些富贵人家的人,也是这样想的。望京不缺名医,他们的选择太多了,何必非得是我。”
“我做奴仆这些年,够低眉顺耳了,往后,我更想从心所欲地活着。”
“我想游历四方,多看看这世上的贫苦之人,若遇上疑难杂症,能看好一二,也算是功德了。”
“望京富贵如云,但不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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