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青白二帝,也是秦国入冬前最重要的一次活动,之后就要进入漫长的冬季。整个秦国都会陷入长久的沉默,连战争都会停止。一直到过完元宵,所有人都会猫在家里抵御寒冬。
天下除了温暖的楚国外,皆是如此。
于是,冬祭也成了秦国官眷们最后的交际场所。
穰候府内,子嫚一脸嫌弃地看着侍女呈上来的冬祭礼服,丝毫没有兴致试穿。
赵姬宠溺着看着女儿,“怎么了?往年你吵着嚷着想跟你父亲兄长去祭祀典礼。今日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穿着礼服去了,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我能高兴吗?”
子嫚今日从司马家回来时就憋着一肚子气,连司马家的小姐都着一身藤黄色的襦裙。跟嬴娉那个死丫头要好的几家小姐,都收到了嬴娉送的“海藤黄”襦裙当礼物。在司马家的棋会上,那群小姐齐齐相约要着“海藤黄”参加祭祀,独她没有。
现在她们一个个约好了穿戴,到时候在祭祀典礼上,她都能想象嬴娉会拿什么眼神挤兑她。
她怎么高兴得起来?
赵姬斜眼看着子嫚,笑骂她没出息。不过一件黄色裙子,去贾市上买便是,这是多大的事情?
旁边的侍女插话进来:“夫人,之前小姐已经差人去贾市上买海藤黄的染料了,不过实在是太过昂贵,采买的就又回来了。”
“笑话,二小姐要块染料,堂堂穰候府还会嫌贵?”赵姬扶正之后,一改往日低调作风,豪奢不让他人。尤其是给自己和女儿采买首饰衣料上,极为舍得。
“一块海藤黄,一斤黄金。”
魏子嫚告诉赵姬价格后,想让她心死。这么奢靡破费之物,她爹是绝对舍不得买的。所以,她才会这么生气。
赵姬看着垂头丧气的子嫚,冷哼一声儿。进里屋,搬出自己箱子里的体己。拿帛袋装了五个金坨子,出来后给了子嫚的侍女,交代她偷偷出去采买一块海藤黄。切勿告诉旁人,尤其是跟着侯爷进出的人。
侍女得令后,立马出去采买。
子嫚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母亲,你疯了?这让父亲知道会责怪你的。”
赵姬看子嫚那没出息的劲儿,劝她放心。
“你爹以前不让我们穿戴这些金玉之物,不全是因为奢靡破费,而是魏子叔那两口子盯着呢。我那时候是你爹的妾室,依制是不能穿戴这些亲贵女眷的饰品礼服。被抓住把柄,赢夫人和魏郡主会轻饶了我们?到时候即便有你爹袒护,那姑嫂二人也能依秦国法度来制我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时候她也只能谨小慎微。可是现如今,她赵姬是名正言顺的穰侯夫人,那她们母女就应该添置华贵礼服饰品,这才相称身份。
赵姬不是没见过那些贵夫人的白眼,嫌她豪奢太过。不过,她才不以为忤。谨小慎微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可以正大光明地穿戴锦衣华服,拥有此生望眼欲穿的侯爵夫人礼服和佩饰,她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就是要穿个够本。
“区区一斤黄金有什么?你爹的封地陶邑,一年食邑所得都达万金之数,一斤黄金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赵姬劝子嫚别拿往日勤俭过日子,今时不同往日。
“我也是看明白了,贤良淑德,克勤克俭终是无用。这秦人娶妻啊,都图出身家世。哪里管你是否温顺贤良,勤俭持家?这魏郡主奢靡成性,强势霸道,当年在闺中时,就敢当着燕姬面,在六英宫拽着她王兄要白狐裘做披风,活生生地从燕姬手里抢走那件孟尝君进献的白狐裘。”
燕姬因此恨及了魏郡主,所以孟尝君田文要叛逃秦国时找燕姬帮忙,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夺回那件本属于自己的白狐裘。
这才有了孟尝君的门客窃取白狐裘换通关文牒的故事。
大王震怒,燕姬也因此失宠丧命。
“燕姬死后,白狐裘又回到了魏郡主手上,只不过魏郡主嫌是死人穿过的,嫌晦气,撒手说不要了。”
赵姬咋舌这魏郡主歹毒泼辣之余,也是眼馋那件集腋成裘的无价之宝。换做是她,费那么大劲要来的东西,定不会撒手。在贪财好利这一点儿上,她和穰侯还真不愧是夫妻。
“即便她这么不好,想娶她的人也如过江之鲫,前仆后继。王翦、卫子南君这些人,不就是图她有封地、有爵位、有身家嘛,连武安君白起也没能免俗。”
说话间,赵姬拿出自己这些年珍藏密敛的玉环腰佩,一条条给子嫚试戴。
心里止不住一阵叹息,本以为白起洁身自好,是个忠厚可靠之人。可议亲时,也如俗人之见。枉费她多年心机,话里话外向他夸赞子嫚多温柔贤淑,持家有道。早知道会如此,还不如多显摆些子嫚嫁妆豪奢。
“趁你现在年轻,多穿这些豪奢的衣饰,在众人面前多亮亮眼,至少也得把嬴聘那群女娃比下去。”
这些世卿之家求婚配,不过嘴上清高。说是看不起母家出身寒酸的小姐,其实不过是惦记娶进门的婆姨,能带多少嫁妆。
我在宴席上说,王夫人定会推脱婚事是言过其实,但王夫人心有顾虑,赵姬是知道的。子嫚之前皆是为她的身份所累,到底算是庶出。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女儿也不得出来见人。
这次冬祭,赵姬定要借机在各位世卿女眷前,好好展示一番子嫚的风姿气度,让咸阳城的人都知道知道,穰侯不止魏郡主一个女儿。
子嫚知道母亲的心思,但是她并不乐意王翦。虽然嫁给我初恋情人这件事,能够成功地恶心我。但是细想想,也不能为了气我,就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王家这些年的败落亦显而易见,他家奴婢、家生子一多,不是卖了就是撵回富阳老家种地,一个都不肯留。这么些年,王家还是用王夫人陪嫁带过来的那些老奴。”子嫚嘟囔着嘴,甩开母亲的手,不满意的说道。
现在王家的寒酸,在咸阳城里那根本不是秘密。嫁到王家,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尤其是跟嫁给武安君白起的我相比,不仅是相形见绌,简直是不值一提。
更何况,王老大人的爵位不过是“少上造”,王翦现在的军功连顺利平级袭爵都难。若王老大人天寿不永,轮到王翦就只能减三等袭爵,那就是区区一个“左更”。再下一辈,若遇到个也不争气的,那就落到“九五大夫”之列,一辈子就指望微薄岁俸活着了。
赵姬听女儿抱怨,笑骂她想得太长远。婚事还八字没一撇,就替王家忧虑家计了。
“为娘也不是让你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穿戴的好些,风姿绰约的展现在人前。王翦家若是不行,还有其他世卿门户,难道就王家一家人了吗?”
世卿门户中后手不济的又不止王氏一族,有的是门庭逐渐寥落,需要联姻新贵助力的。
论秦国新贵,谁还能强过穰侯呢。
赵姬想着,到时候众人知道穰侯还有子嫚这么风姿绰约,尚在闺中的女儿,定会蜂拥而至谋图联姻,抢着争夺穰侯府这个岳家的助力。
到时候,王夫人想明白了,她赵姬还不见得看得上呢。赵姬美滋滋地跟女儿唠着,畅想着她们人前显贵,艳压群芳的高光时刻。
听母亲这么说道,子嫚心里倒是畅快许多。开开心心的梳化试装,等着自己艳压群芳。
十日后——
一大早,城内路人如织,车水马龙。整个咸阳城的大小官员皆倾巢而出,带着家眷络绎不绝地赶赴“东畤”参拜。
“东畤”内外,摩肩接踵,张袂成阴,公大夫以上有爵官员连同亲眷,皆着锦衣华服等候祭祀。
我们夫妇到时,穰侯的马车正好在我们后面。穰侯父子乘坐主车在前,赵姬母子单独一车在后。下车时,我用余光撇了一眼,穿着锦衣玉带,靓妆艳服的赵姬母女。
心里冷哼一声儿,与娉儿相视一笑。
祭祀举行前,所有的人都会在“东畤”静候。
赵姬母女下车时,见众人都是一应玄服,心里还有些发怵。
下车后,目光扫过我和娉儿。
恰巧这时,嬴缇和王嫚她们姐妹几个过来找娉儿说话。谈笑间,看见赵姬母女这身打扮,一脸尴尬地各自看着自己个儿身上的海藤黄襦裙。本是她们约好的穿着,竟和赵姬母女穿了同样颜色的衣裙。
赵姬母女看着她们几个小姐不过身着海藤黄半身襦裙,并无出彩华丽的配饰,落在她们眼里略显单薄。母女志得意满地相视一眼,庆幸没有白下功夫,在衣饰上总算压过这群世卿家的小姐。
本还算待她们母女亲厚的王嫚小姐,都鄙夷地朝她们翻了个白眼。
白起看着我们这群女眷暗自较劲,颇为无奈。望着对面同样作壁上观的穰候父子,乖觉地站在一旁,保持沉默。
奏鼓,钟鸣,礼乐起!
大祭司带左右祭酒拜祭天地,亲手将“牺牲”“粢盛”、祭酒逐个整齐置于祭台之上。
祭祀时辰已到,参祭者皆整理衣冠、依次序列队准备进场。太后的仪仗也声势浩大地从正门驶入,大王和王后同行的五驾马车紧随其后。
大祭司恭候台下,向太后和大王行礼后,宣布祭祀开始。大司仪唱礼,祭酒及各司事就位。
整个祭祀仪式,都是由司仪引导太后和大王,先行“盥洗”、“上香”、酹酒降神、献毛血、献玉帛等环节。
之后由大祭司唱祭词,王后带领下臣完成相关奉祀礼仪。
很快,太后和大王走完了祭祀仪式。大祭司唱起来让人耳朵都能起茧的祭词。
“烝之义大矣,治国之本也,不可不知也。明其义者.君也;能其事者,臣也。……夫义者,所以济者也,诸德之发也。是故其德盛者,其志厚。其志厚着,其义章。其义章者,其祭也敬。祭敬,则境内子孙莫不敬矣。是故君子之祭,必身亲往之。……其德薄者,其志轻……祭而不敬,何以为民父母矣。”
快到结尾时,下臣皆按品阶列队恭候,静待上祭台行礼。穰候位至彻侯,人臣之极,自然首位。作为女眷,赵姬母女一脸得意迤迤然站在他身后。
我的夫君白起,与平阳君、华阳君、高陵君一起,四人并列在后。我等女眷次之。
静候时,赵姬回过头蔑视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尽是是压我一筹的快感。
我轻蔑地瘪了一下嘴,不屑地挑眉对视,心里默念:“且让你得意这一刻。”
祭词唱到最后一句时,赵姬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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