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烈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半天,他沉默不语,机械性地接过摊主手里的烤食,周湘云想要去拿,突然听见他说
“娇娇,羊蝎子不是羊肉串,那个摊子也不是烤玉米,那个牌子上更没写什么写什么番茄沙拉草莓蓝莓。”
程烈说到最后完全说不下去了,他想故作轻松,但做不到。
周湘云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还是去够他手里的东西,但手却扑了个空,想拿起烤串的手,完美地避开了竹签,虚空地碰到了袋子另一边的一次性筷子。
周湘云缩回手,颤着唇,一句话都没说。
程烈突然抱住她,下巴尖抵住她,他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而且绷得紧紧的,像随时都会炸毛的小猫。
她喉头甚至也咕噜着,双手紧紧攥着他背后的衣服,像是憋了许久,突然语无伦次地说道
“走,走吧,我不,不想吃了。”
“回,回医院。”
这是程烈从她嘴里第一次听到主动要求回医院的话,更像是一种哀求。
她还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程烈强迫她看向自己,“娇娇,你已经开始看不见了,对吗?”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周湘云想,在他来看她之前,她那个时候视力就已经越来越不好了,可是她总是对所有人都装作一副很正常的样子,只要她能把自己骗过去,她就能骗过所有人。
程烈来之后的这段日子,视力减弱症状不是那么明显了,连周湘云甚至都觉得也许老天还是想给她一点机会,直到今天早上醒来,她突然发现自己左眼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右眼比起左眼要好一些,但也只是模模糊糊的,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大概轮廓。
更让她恐惧的是,她发现自己快要看不清程烈的脸了,他的五官像是笼罩着一层白雾,她只能不断地闹,一次又一次地折腾着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只祈求上天能够让她再彻底失明前记住他的样子。
没想到却逼出了他的真心,也逼出了她的。
程烈说他爱她的那一刻,她心里是多么高兴啊,可有多么高兴就有多么难过,她甚至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他的语气里判断他的情绪。
她想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她不贪心,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啊,原本她就是只想要要这一个程烈。
就这一个程烈就好。
可是她甚至都快要看不见他了。
“程烈,我怕…”周湘云的声音抖的更厉害了,好像完全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一样。
“我不是故意、要、要瞒着你、我不想、不想看、看不见你、我怕、我看不见的话、你走了、偷偷走了、我不知道、你不告诉、我、你不跟我说、害怕、我、害怕。”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是嗫嚅着,慢慢没了生气。
“都有谁知道?你爸妈知道吗?”
周湘云很慢很慢地摇头,“我不想、不想告诉、告诉他们。”
“是不是我今天不发现的话,你也不准备告诉我?”
程烈压抑着,却好像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
“不是不想告诉你,我不敢,我不敢告诉你。”
程烈想,周湘云对他的爱有多深多浓,也许他了解的只不过万分之一,就像汹涌海水下沉睡的冰山一角,就已经足够把他溺毙。
他们俩的灵魂就应该长在一起,世世纠缠,谁都不能离开谁,谁都离不开谁,少了谁,另一个都无法单独存在,他们是彼此的骨头,彼此的血肉,彼此的一切,从生到死,从儿时的相遇,从那时候就注定了。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生怕你出事,我知道你是好人,不管你在做什么。”周湘云吸了吸鼻涕,没再往下说。
程烈看着她乌沉沉的双眼,微微蹲下身,就像小时候那样,与她平视,轻轻抚着她的头顶,用极为轻柔、怜惜的声音说道:“两件事,第一,我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你。”
“第二,我答应你要做个好人的,你信我。”
程烈跟何志东是在医院门口的小吃街约的见面。街边的卤煮店,俩人一人点了一碗,配了一碟驴肉火烧,何志东拆开筷子,搓了搓手,先尝了一口卤煮。
“嗨你别说,还真有点过去的味道。”
程烈看着他,也夹了一筷子,没接茬儿。
“我记得好多年前咱俩也是吃卤煮,不过是在派出所东边那家,那家店你还记得吧?老板真赚着钱了,干大了现在,开了好几家分店。”何志东又吸溜一口汤,拿起火烧,一口下去小半个就造没了。
程烈点点头,算是回应。
何志东看他只是闷头吃饭,也不吭声,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扔下筷子,搁兜里掏出两根烟,又递给程烈一根儿。
“有心事?”
程烈那头火红的头发颤了颤,抬起头,他的神情一向散漫冥顽,这一眼却教何志东不知道怎么搞得,有些莫名的觉着心里不安宁。
程烈接过他的烟,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了三遍才点着。
从刚才进来他就不太对劲儿,何志东只等他自己来说。
有些事儿,得他愿意讲,不然就程烈这张嘴,何志东可是见识过,他不愿意说的事,你就是拿撬棍撬都没用,还会适得其反。
程烈抽了几口烟,神情渐渐淡漠下来,不像刚才那么焦躁。
“找我有事?”何志东这才开口问道。
程烈没承认也没否认。
双颊陷下去,升起的烟雾把他包裹住,他眼神又搭在何志东身上,像是在审视他。
“不是我找你有事,是你在找我吧。”程烈语气平平,但还是笑笑。
何志东跟程烈打交道的次数很多,他是次次都能让他刮目相看,愣头青的时候是,现在三十郎当岁了心思更深沉了,有时候连他也摸不清路数。
“老何,我知道你还在查当年的事,当年的人,早都死得差不多了。”程烈掸了掸烟灰,仰靠在椅背上。
“也许你已经跟镇海当地的公安联系上了,你们合作调查,可是到某一刻,突然发现——
“线索断了。”
程烈把烟头轻轻摁灭。
他的目光仍旧是审视的,甚至带一丝轻嘲,看向何志东。
“现在,又出现了新的案子,你发现也许跟当初那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你们再次戒备了起来,想要一次挖个水落石出,可是无论你们怎么努力,这些事始终像是一团迷雾,困扰着你,困扰着你们,也许又像块巨石,一直砸在你的心上。老何,你快退休了吧?”
程烈欣赏般看着何志东变幻的神色,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啊,我快退休了。”何志东才点起烟,抽了一口。
“镇海那些人呢,退了吗?”程烈偏着头,望着他。“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尽管何志东从警多年,但在程烈的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下,仍旧有些不适。
“你爸的事—”何志东清清嗓子,在思考该怎么开口。“我们也调查了当年的案宗,但是时隔久远,有些已经丢失,剩下的那些,所有的证词也都指向他。”
“是啊,一想也是。”程烈点点头,唇角那丝笑意丝毫没有减退。
“当然我们还是认为你父亲的死背后一定有问题,他的案子也并不一定,不一定是当年那种、”何志东又抽了一口烟,后面的话没有说。
程烈望着他,“让你们推翻自己所坚信的一切,是不是挺难的。应该是挺难的吧?我都理解。”
程烈那我都理解四个字说的不轻不重,很淡然,也很平静。
这一番交谈下来,倒是让何志东有些伤感。
“你当时决定帮我们,有没有想到过后果?”
“说实话,没有。”程烈笑笑“我没有什么后果可言。”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死,死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也是个解脱。”
何志东问:“那周湘云呢?你就没想过你可能会有朝一日再也见不到她吗?”
程烈的瞳孔突然缩了一下,嘴角一直噙着的笑容逐渐淡去,声音沉郁:
“我答应过她,我不会死在她前面,我就能做到。”
何志东哽住,一瞬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并不完全清楚程烈和周湘云的事,但直觉告诉他程烈唯一的软肋就是这个女孩。
他斟酌着,说道:“如果真像你认为的那样,你父亲—你会不会后悔帮了我们?”
程烈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侧过头,像是在深思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他抬了抬手,朝何志东伸过来,又要了一根烟,沉默着点燃。
大概半根烟的时间,程烈才说道:“不会。”
何志东没问他为什么不会,但此刻的程烈跟往常都不太一样,他像是不再有什么避忌,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起自己的事。
“老何,我曾经恨过这个世界,在我很小的时候,后来我遇到了周湘云,她让我又对这个操蛋的世界有了些改观,我爸是个好人,但我一直觉得他好的有点发傻,结果我发现他还真不是傻,他是个英雄,他有信念,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我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但在这一点上,我跟他一样,老何,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我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话说完了,一根烟也燃尽了。
何志东颇为震撼地看着他,“是…那个小姑娘?”
程烈露出笑容,又慢慢收起笑容,“是。一直都是。”
“还有因为她,我意识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些很好的东西,值得我去守护,比如正义、比如公平、比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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