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湘云听着程烈在黑暗中平稳的呼吸声,料他是睡着了,她能感觉出他今晚很疲惫。
周湘云睁着眼,想着今天见面时于洋对她说的话。
于洋是跟何志东一起来医院见她的,跟往常的意气风发不同,他浑身是伤,显得失魂落魄,何志东看上去也神色凝重。
周湘云正在浇花,她站在窗台前,穿着病号服的身影像是一张纸片,头发长长了也没来得及剪,但是看得出来很稀疏,她转过身来,神色淡静。
看见他们来,也没问怎么了。
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一样。
于洋的嘴角还结着血痂,额头和左腮也很狼狈,全是大片的青紫,但最重要的是精气神儿有些涣散,见着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说的是对的。”
于洋不太敢回想白天发生的那一切,也不太敢回想程烈当时地样子。
他从警时间很短,但是满腔热血,一直想要办一个惊天动地的案子,直到他真的参与了行动,才明白为什么何志东跟他谈心时的欲言又止。
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正义从来不是用嘴喊出来的,需要付出实打实的努力,甚至是牺牲。
于洋不是个怕死的人,但有一瞬间他真的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恐惧。
人在濒死时的勇气其实是靠着信念来维持的。
他原来是看不起程烈的,认为他就是一个靠着出卖皮相上位,坏事做尽的狗腿,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至少没人逼他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于洋的成长经历算是一帆风顺,从小家庭和睦,父亲从警几十年,母亲是大学教授,跟所有同龄男孩一样,除了上学也就是喜欢打打篮球,去网吧打打游戏,当初他报警校的时候,他父母其实是反对的,但于洋还是一头热扎了进去。
很多男人在小时候都有一个英雄梦,于海也不例外。
但有句话说得好,沧海横流方知英雄本色。
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于洋才发现虽然他算不上个孬炮,但离英雄差得也有点远。
程烈望着他的那一眼,虽然不带任何情绪,但还是深深的烙在了他的心里,于洋想,至少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了,程烈有些疯狂的几脚让他瞬间清醒,有那么一刻,他是想跟江南下硬拼的,他知道程烈看出来了。
虽然他厌恶程烈这个人,但何志东说,程烈是自愿要帮他们的,那他们就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真要是让于海眼睁睁看着程烈去吸毒,于海做不到。
但程烈没给他逞英雄的机会。
于洋竟然不忍心回想,只要一闭上眼就是他举杯,对他说干杯的样子。
当于洋把这些告诉何志军的时候,他看到何志军的样子仿佛一下子苍老
何志军说:“很程烈,他一直是这种人。”
这种人是哪种人,于海好像了解又好像并不了解。
何志军看着鼻青脸肿的于洋,叹了口气:“他跟你我不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们想的是怎样活得更好,而他想的是怎样才能活着。”
于洋敷着冰袋的脸突然感到一阵燥热。
“走吧,这件事总要告诉那个小姑娘的。”何志军黯然说道。
于洋听到他的话,先是一愣,随后反应有些激烈地说道:“不行,我不同意。”
何志军疑惑地望着他,皱起眉问道:“为什么?”
于洋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她生着病,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她,如果她知道了,情绪激动病情恶化怎么办。”
何志军审视着他:“小于,你对那姑娘有意思?”
于洋被打伤的脸越发的红了,但还是嘴硬道:“我是客观地说明情况,再说出于保密,我们的事也不应该让她知道,让一个程烈参与进来就已经够不对了,如果他不掺和进来,他也不会染上——”
后面的话于洋没说出口。
何志东神情越发的严肃,他说道:“如果程烈没有参与,那今天的他就是你。”
于洋怔住。
其实这才是他一直都不敢面对的,如果不是他太冲动,太急于证明自己…是他险些毁了整个行动。
于洋低头,说道:“何局,请组织上处分我吧,什么处分我都接受。”
何志东紧绷着脸,“你要是现在退出我不拦着你。”
于洋梗着脖子:“我不退出!”
何志东语气有些悲凉:“干我们这一行的,你以后还会面对很多这种情况,也许你能一直足够幸运,次次安全脱身,也许没那么幸运全身而退,可是我希望你记住,人不是生来英勇,只是选择无畏。”
“程烈的确和我们不一样,但他依旧有自己想坚守的东西,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也许没那么高尚,但也绝不低劣,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于洋压低声音,嘶哑的说:“可江南下给他的那些...戒不掉的。”
何志东平静地看着他,苦笑没说话。
于洋咬牙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而你也知情是不是?”
何志东神色晦暗,仍是不说话。
于洋突然将冰袋重重摔在地上“我在问你是不是知情!”
他连声音都在颤抖,甚至有些哽咽。
于洋的脑海中又再次回荡着程烈的话,那句干杯就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抖着唇说道:“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还让他这么做,染上这个他就毁了,他以后就都他妈的毁了!”
“你都说了他不是我们的人,他跟咱们不一样,他本来没必要做到这份上的!”
于洋崩溃道:“我们——我们应该是保护他们的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何志东看着面前这个警校的优秀毕业生,百感交集,并没有计较他的失态,只缓缓说道:“也许—那就是他的选择,我只能—”已经见惯风雨的何志东早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怒都形于色,这是于洋第一次感觉到他连声音都有一些不稳。
“我只能,”何志东苦笑“尊重他的选择。”
于洋说:“可他就算幸运地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他见过太多的瘾君子,有些人是为了追求精神上的刺激主动吸食毒品,有些人是被所谓的朋友或者同学诱骗,他们无一例外,到最后都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还有一种人,是被迫染上毒品的,跟程烈一样,开始是因为工作,离家舍子,最后被折磨到奄奄一息,回到家里,说是幸运捡回了一条命,可谁想要这样的幸运,于洋想,也许他们压根儿不想这样活着,妻离子散,一身伤痛,染着毒瘾,像个行尸走肉,最后孤独死去。
他读警校的时候就跟着导师到戒毒所看望过一个这样经历的人,那人和于洋的导师是警校同学,跟他们聊天的时候还显得很乐观,有问必答,和他导师有说有笑,还跟于洋讲他上学的时候的事,回去后没多久,于洋就听说他去世了。
那时候的于海听到这种事只是觉得震惊和惋惜,直到他有了切身感受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没有同样的经历,很难有人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人们总是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他人的行为,去衡量价值和得失,于洋也有过这种想法,但程烈的所作所为狠狠给他上了一课。
人教人不一定会,但事教人一次就会。
于洋问:“何局,你真要告诉周湘云?”
何志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她未必不知道。”
等到于洋见到周湘云的时候才知道何志东的话是什么意思。
于洋对周湘云是有好感的,一开始他只是天然的看不得周湘云和程烈这种人搅合在一起,在他看来,程烈除了空有一副皮囊之外,哪里都配不上周湘云。后来他发现自己的感情发生了变化,看到周湘云帮程烈说话的时候,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近似妒忌的情绪。
他嫉妒程烈吗?程烈这种人有什么好嫉妒的,不管在谁看来,于海都应该甩程烈八条街还不止。
但周湘云就是心心念念只有程烈,于洋发现,只要有程烈在的时候,周湘云的眼中就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都像是被她自动屏蔽了,不是不存在,而是她压根儿就看不见,也不想看。
于洋上学的时候也谈过几次恋爱,但这种感情他还是理解不了。
在他看来程烈好像也没对周湘云有多好,除了那次他替她挡了一刀之外,但那一刀是情急之下,就算换了谁,换了他于海,他也照样能替她挡那一刀。
古往今来英雄救美的故事屡见不鲜,但总能打动人心。
周湘云转过身来,看着于洋,微微皱起眉:“有话要说吗?”
于洋点头,但没说话。
周湘云又看向何志东:“您也有话要说?”
何志东先是问了问她的身体情况,周湘云如实讲了,慢慢坐回到病床上。
“他出事了?”
都知道周湘云指的是谁。
于洋一愣,还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嘴角还结着血痂,额头和左腮也很狼狈,全是大片的青紫,但最重要的是精气神儿有些涣散,见着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说的是对的。”
周湘云没什么反应,好半天,才摇着头,很平静地说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于洋又是一愣,继而听周湘云自言自语道:“他应该没死,他答应过我的事都做到了。”周湘云抬起头,问于洋:“所以他是受伤了?”
于洋和何志东对视一眼,心下一沉。
何志东说道:“这件事情局里一致讨论决定还是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毕竟你是他的家属。”
于洋惊诧地看着何志东。
“程烈来见我时,填过一张信息表交给我,上面家属栏填的只有你一个人。”
周湘云双唇颤了颤,面色比先前更加苍白。
何志东省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说了结果。
于洋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提高了音量,说道:“这件事情都怪我,如果我没有—如果我再机灵一点,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
“小于”何志东喝道:“小点声,这里是医院!”
于洋颓然地垂下头,像个罪人一样站在周湘云面前,他希望周湘云说点什么,哪怕是呵斥,是责骂,他心里都能比现在舒服一点。
可周湘云听完之后,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脸色苍白地笑了笑,对他说道:“今天是程烈的生日,我说了要给他过生日的,麻烦你们给我送到这个地方,谢谢了。”
点击弹出菜单